明空万里,马踏风尘时刻,北朝都城长安朝阳殿东书阁内,丞相符升正与各部主官商议天王亲征凯旋还朝的迎驾仪程。
“此番接驾乃我王自称帝以来首次使用皇帝回朝礼制,还请诸位依我等议下之章程行事,仔细各处,勿使有纰漏!”一切都已梳理清楚,符升才敢略展容颜,捻须道。
“谨遵丞相喻令!”众臣作揖退下,符升还了礼,转而又回到案前,于烛灯下继续处理政务。
“丞相连日辛劳,也请早些回去歇息。”总管太监侍立在侧,柔声说道。
符升舒展脊背,忽觉一阵酸麻,顿时两眼冒星,只得以手扶面,撑于案上。好在太监机敏,速上前扶持,又命人取来一碗参汤,良久符升才回神,自嘲道:“上了年岁,果然不济!”
“丞相正值壮年,何来不济之说啊!”总管太监蹙眉道,“只是用心力过度,损耗过甚,还望丞相保重,勿使我等加罪矣!”话音刚落便噗通一声叩拜起符升来。殊不知,天王临出征前,特意唤来主管太监,要他伺候好丞相,勿使丞相操劳过甚,若丞相有失,他则提头来见。
“公公言重,请起!我这便出宫回府去。”符升缓步出了东书阁,望殿门外满天星斗熠熠生辉,心下更喜。此战大破羌胡,西北自此再无战事,惟余鲜卑一支盘踞东北,聊作域外之敌。王事渐成,当初庐中与天王周通描绘的蓝图正徐徐陈于眼前:
结庐择圣主,献计画江山。
一诺伴王驾,一言定中原。
轻车归浅巷,将帅战军前。
为展青云志,无功誓不还。
夜归相府,符升径直去了书房,屏退左右,立刻又伏案于书山文海间。从日前捷报中得知,此役收服羌胡贵族万余,兵甲无数,府邸营房须得立即着手准备,依照惯例,羌王等同亲王级,虽不用依着平阳公府规制营建,但也不可过低,方显天朝气度,好让四方来服。营房又不可于本朝兵马同处,但又不可过远,应便于时时查察。日用的口粮,随行的辎重,不知数的眷属……符升必须在王驾回銮时准备停当,以勿使天王烦忧,遂设计了草案,以待朝议。
不知过了几更,符升才倚在案塌上小憩,迷蒙间听得远处宫墙边响起钟声,天却依然昏暗。管家领着侍女一排进入书房内。
“相爷,让奴婢们伺候您洗漱吧。”管家无奈地轻声道,他已数次于钟楼第一声敲响时,进入书房服侍主人晨起,这是符升的家规之一,管家从不敢怠慢。
一片晦暗下,一顶软轿停于宫门口,一列臣工正陆续走来,从轿前仆从手提灯笼上的“符”字,众臣工认出是丞相的轿辇,便纷纷近前行礼。
“诸公早,王驾未归,诸公竟也如此勤勉,我朝幸事。”符升低头落轿,同僚间相互作揖问安。
“我等紧赶慢赶还是落在丞相身后,相爷如此辛劳,我等又岂敢怠慢!丞相请上轿!”众臣请符相先行,依天王恩赐,丞相符升享宫中轿辇代步之荣。
“升愿与诸公同行,可好?”符升顾左右道。
“丞相请!”众人皆知符相为人谦和,善体察下情,稍顿片刻,便欣然邀符相同行。
近午时刻,前方传来塘报,称天王将于五日后驻跸泾宁驿,众皆雀跃。符升即刻下令礼部尚书携全副帝王銮驾仪仗,亲往泾宁驿侍驾,歇息一晚翌日回京,他则率一众文武于东城门下迎候王驾,同时又令禁军沿泾宁驿与长安一线布哨,接管天王防务。布置完毕,符升冥思半刻,觉再无遗漏,方才长吁一气,继而处理政务。
是日,大晴,微风,一碧千里。长安城内在京三品以上官员皆于未时整汇集于东门,城内各坊已按长安府尹令,布道结彩。未时半刻,斥候来报,于西城墙头远望旌旗密布,绵延无数,隐隐闻凯乐声。三刻,再报野战大军已回营灞上,禁军护送天王仪仗已过北门,众人忙再度整饬容装,肃然伫立。申时东城门外,敕命平阳公大将军周赡一袭乌金甲,凤眼美髯,霸气四溢领骑在前,胯下精壮黑马,鬃毛飘逸,颈下缨铃叮当,身后便是天王周通銮驾。进前百步,皇家钟鼓乐起,高奏凯歌,符升率一众文武跪拜大呼:“恭贺陛下凯旋回銮,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王立于驾座之上,冠金冕,着紫袍,巍巍然若高山,娇娇然若天人。“丞相快请起,上辇,与孤同行。”天王特命侍从请符相上前,而后再向群臣道,“众卿平身,且随孤一同进城!”符升领旨,欣然踏上銮驾,銮與内分君臣而坐,群臣则尾随其后,徐徐入城,共受万民礼遇。
“丞相这厢辛苦,解孤后顾之忧,真孤之萧何也!此番收服胡部,丞相当记首功。”天王悦色道。
“臣微末之劳怎比陛下阵前御敌之艰,平阳公冲锋陷阵之难。陛下切不可于臣民如此道,免寒将士之心。”符升谏道。
天王哈哈一笑,他素知符升才德忠义,才敢托付政事,令其坐镇后方。闻符升此言,天王便道:“孤自有分寸,请丞相放心。封赏之事,待明日再与丞相商议后颁布。”符升这才稍安,叩谢天王并奏道:“臣已令户部于昨日在灞上备足酒肉,以犒劳将士。羌王府邸已营造完毕,按亲王例配饷,护卫军士及暗哨已安排妥当,今日便可请羌王进驻……”符升才奏一二,天王便拦下道:“劳军之事孤已得报,至于羌王府邸……丞相莫怪,孤已应羌王所求,准其封地自居,而后岁岁进贡,有诏必应。”
“陛下……”符升大惊失色,“此举岂非纵虎归山?陛下何不按出征前御前议定之策行事?”
天王莞尔一笑道:“羌胡部族纷杂,留羌王于当地有定海之功,不至再起祸乱。若留京,不过一质尔,则羌胡不稳,前功尽弃。”
符升沉思不语,天王再道:“丞相有所不知,此番孤得一良将,乃羌族一部头领,名为姚坚,率部归降,因其襄助,我军才可迅速收服羌胡。孤已亲封其为骠骑将军,归平阳公节制,今夜宫宴,待孤引荐于丞相。”
“既如此,升自当从命,只可惜了新羌王府一应安排,全无用处。”符升叹道。
天王不以为然,悄声说于符相:“丞相且少待,不过两载,此必为慕容氏新邸!”
君臣这才相视一笑。
祭拜过祖宗与天地,天王才得以回宫,焚香、沐浴、更衣。日夕时分,集英殿内早已烛火通明,雅乐悠扬,宫人们正将一道道珍馐摆到臣子的案上。天王升坐,群臣皆呼万岁,霓裳舞起,君臣觥筹交错。
南朝启德帝今日特地叫了大起,文武众臣分立于文昌殿内龙座阶下,丞相一等陈国公谢焘领文官首位于龙座之右,其下五步为中书令一等南国公王元,再后为各省各部主官、郎官。龙座之左为武将列,大将军一等公襄国公谢煦,为丞相胞弟,领衔部下巴陵桓郡侯刘韫等各营主将。启德帝端坐于上位,身前左右为内务总管太监秦公公及禁军中领军谢治。谢治乃相府世子,翩翩少年儿郎,于建安城中颇具名声。启德帝于龙案上正翻开一道奏章,而后示意秦公公宣诏:“奉皇帝旨,宣开阳郡守蔡昆上殿。”众人纷纷望向大殿门外,只见一嶙峋半老者,身着布衣,三跪九叩来到玉阶下。
“陛下……”蔡昆伏地泣道,“开阳郡失守,臣死罪!”
满殿君臣尽皆惘然,只因开阳郡为江北唯一的南朝属地,乃战略要地,且固有重兵,以作前出之意,如今失守,无异于宣告启德帝一朝已无缘中原,前途未可知矣。
“妄言!”启德帝怒道,“北人方才收服西北羌胡班师,开阳郡地处南端,又如何丢得?”
“陛下有所不知,约三月上旬,便有大股胡人溃军,形成流寇,盘桓于开阳城外,十四日趁夜潜行入城,于城西烧杀抢掠。”
“区区胡蛮流寇,焉可夺城?”启德帝追问道。
“自是不能。”蔡昆继续回道,“下臣当即命各营都尉点了部分人马前去平乱,如此僵持两日,不料北军趁我军城门不备突然杀出,一举夺城,下臣还是在衙役护送下,乔装为难民,方才一路颠沛回京,向陛下禀报。”
蔡昆话音刚落,朝堂顷刻沸然,纷纷交头接耳,议论开来。
“众卿有何对策?”启德帝不再理会蔡昆,转而问众臣道。众臣虽有窃窃之语,但闻皇帝问询,却又纷纷望向陈公,然陈公不语,堂下亦无一人启奏。皇帝自然是懂,自皇室于启德三年东渡以来,全赖陈郡谢氏辅佑,方才于建安城中立足,十年间重修殿宇庙堂,恢复朝廷。皇帝亦听得民间风闻“陈谢半天下,东山封王侯”,帝只得望向陈公,却见一张冷脸,波澜不惊,眉眼半合,不知其何意。
“丞相如何看?”启德帝无奈问道。陈公故作惊慌状,略略持笏作揖道:“陛下,以臣愚见,开阳郡一失,朝廷应立即巩固宣池,寿阳一线,以阻挡北人南下,同时应尽快磨练新军,以适应南方作战,方可拱卫京畿。臣已拟好大致方略,望陛下恩准!”说罢,陈公于袖内缓缓掏出奏章,单手递于上前的秦总管。
启德帝接过奏章,尽阅于心,微微锁起眉头问群臣道:“丞相属意由大将军于广陵军练兵,水陆编制计八万众,卿等有何意见?”此次,皇帝特望向南公。
少许,南公出班道:“丞相老成谋国,臣附议!”又片刻,群臣皆跪拜答附议。皇帝面上渐露怒容,然碍于形势只得隐忍,良久才道:“既如此,便有劳丞相全权处理。至于阶下罪臣。”启德帝望向蔡昆,冷冷哼了一声道,“丧邦之尤,不斩何为。殿前羽林何在?给朕拉下去立刻于东市腰斩。”
“陛下饶命……”蔡昆伏跪求饶,惶惶若惊鸟,磕头如捣蒜。
“且慢!”陈公一抬手,羽林尽退,遂上书道:“蔡昆虽有丢城之罪,姑念其千里报信,也算尽责,且先免其死罪,遣送军前,令其戴罪立功。”
启德帝未曾看清蔡昆面容,亦不屑理睬,一摆手,便站起身道:“就依丞相之意,退朝!”群臣再拜,山呼万岁后,陈公便领了各部主官进了班房详议。
唯南公借故请辞,待朝臣尽退,才遁入上书房中,见启德帝歪坐于上位,脚下散落一地的黑白子,二三小太监正战战兢兢伏跪于驾下,连秦总管在侧也不敢多言,南公已有所料。
“陛下息怒!”南公随声入内,又向秦总管使了个眼色,屏退了左右。
“好你个王元,朕竟不知你已投了谢氏门下!”启德帝直指南公怒道。
“陛下!”南公闻言当即跪地拜道,“想我南岐王氏四世辅佑皇室,历五朝而未敢轻慢,更举族护陛下东渡,无一日不思复土还疆,匡助陛下,怎肯背弃。”言罢滚落两滴老泪。
“既如此,何以在殿上附议谢氏?”启德帝回忆过往,亦不忍多加苛责,然虽缓了口吻,却仍须问个明白。
“今日谢氏所求,虽助涨其势力,但确有防范北朝之意,待来日北人进犯,谢氏新军必为击敌先锋。且其驻地广陵,全域皆为其族子弟,正是归拢其势,岂非好过遍布朝野。再者之前特意部署桓侯本部兵马驻地巴陵郡,远离敌境,表意归谢煦调遣,实则为陛下后备军,待谢氏耗损实力,便可助陛下涤秽布新。”南公抹泪慨然道。
“南公快快请起!”启德帝如茅塞顿开,方知此中大利,遂亲上前扶起南公,赐坐,面露歉意道:“是朕错怪爱卿,闻卿此言,谢氏此举正是送朕一箭三雕之大礼。”君臣皆仰面大笑。启德帝思量一番,又道:“莫不如朕亦送陈公一雕?”南公茫然片刻,随即便会意道:“陛下英明睿智,臣不及也。”二人复又大笑。
又一日,丞相府邸书房内,陈公正于其胞弟襄公及几位要员商议几日后北上广陵练兵之事,编制、营房、武备、钱粮等诸事繁杂。忽听门外管家回禀称少公爷正往书房而来,众皆哄然,都道是谢治乃建安城中第一公子,无双风华,绝代英姿,只因其随侍帝驾,故而外人甚少谋面。诸公皆翘首书房门外,惟陈公听报,微微蹙眉,待谢治进内拜过诸公,陈公便问道:“治儿,今日亦非休沐,你领着内侍卫中领军之职,怎有闲暇回府?”
谢治作揖道:“回父亲大人话,陛下方才下旨,令治代君随叔父同往广陵,充作监军。”
“监军?哼……”陈公冷笑一声,然又迅速恢复平静,转而对诸公道:“诸位,今日暂且到此,改日再议,既定方略,诸位可以先行筹备了。”
须臾,书房内仅余谢氏三人。
“兄长,陛下这是何意?”襄公不解道。
“何意?清君侧罢了。治儿在侧,他便如鲠在喉。此番建立新军,正好给了皇帝借口调走治儿。”陈公解道。
“如此说来,皇帝是在防我谢氏?”襄公愕然道。
陈公于轩窗下踱步一二,复又凝望墙外,纵然万千思绪乱入,面上仍泰然自若,缓缓又道:“由他去,没我陈郡谢氏襄助,我恐他皇位不保。正好,让治儿随你军中历练,千秋万世也好传承。”遂又转向其子谢治道,“治儿,此去须谨遵你叔父之意,不可妄断,切记!”
“孩儿明白,请父亲大人放心。”谢治回道。
“蔡昆何在?”陈公冲门外喊道。
“小人在。”蔡昆已换了一袭锦缎,与前日殿上判若两人,媚颜面上,全无败军之愁。
陈公微笑道:“此事办得妥当,新府邸本相已为你安排妥当,一应用具如有短缺,尽管找管家取便是。然京城你暂不便久留,免落人口实。不日便随襄国公赴广陵一行,而后等本相手令,再赴任寿阳。”
“谨遵相令,谢丞相提携眷佑之恩!”蔡昆叩谢,复行大礼后退出书房外。
“好了。”陈公舒缓身躯道,“公务已了,既然人都在,那今晚就行家宴,也权当是为你叔侄二人践行!”二人应声后各自退下。
“少公爷!”谢治才出书房,远远便听有人唤他,定睛十数丈外莲君亭边,正是好友朱续。谢治沉了半日的脸终于开颜,遂快步入了亭内,朱续正欲行礼参见,被谢治一把扶起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二人相视一笑,便于亭中石几旁坐下,朱续笑问道:“多日不见,今闻少公爷回府,续特在此等侯。如今多事之秋,望少公爷保重,如需差遣,续定效犬马。”
“多谢朱兄挂念,我心甚慰!不日,我将奉旨随叔父北上广陵,恐日后难再与兄高谈。”谢治言罢又露难色。
“世事无常,少公爷不必忧心多虑。君乃人中龙凤,定难安于一生,且大丈夫志在千里,又岂可囿于一隅!前日听闻丞相之意,我便已猜得,如今天下纷乱,正是男儿立业之际,少公爷身系家国重望,避无可避。日后你我必有重逢之日,届时续定助少公爷成就大业!”朱续身不见高,然志向远大,继续说道,“今日,我也便向您辞行。丞相已举荐续迁宣池令,明日将离京赴任。”
“宣池?”谢治大惊道:“那可是直面江淮北军,凶险异常!”
“少公爷莫忧,续本愿守一方水土,保一境百姓,此生足矣,至于身家性命,于国家百姓面前,无足轻重!今得丞相举荐,续感激之至,定不负相爷重托!”朱续慷慨道。
谢治回想当年在府时,与朱续等一干知交纵酒诗歌,游湖赏花好不自在。现观面前好友一派意气风发,而自己或因久立于朝堂,见惯了尔虞我诈,却失了朱续这份挚诚与豪气,良久才道:“望朱兄珍重,期冀不久的将来,天下间能按兵束甲,届时你我再相约泛舟北湖,纵马钟山。”言罢双双惜别,朱续才出莲君亭,随即转身便是一拜,倏地又起身远走。
谢治一时无语,木然立于亭中,这一别,怕是难再会。依本朝吏制,外省官员无诏不得还京,况且如今南北对立,战事日近………
近看眼前一潭莲池,谢治缓缓咏道:
“一亩青菀水,半塘紫金莲。
花下逐乱流,不与藕得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