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啊,你怎么就这样去了啊......”
苏府的灵堂也设得比别家更阔绰气派,府中家仆皆披麻戴孝,跪在苏元贺的灵柩前。
苏夫人哭得昏天暗地的,连日来已经昏死过多次。
小儿苏元赓倒是只在初闻兄长死讯时哭过一回,乳娘嬷嬷哄他入睡时曾说:“大少爷走了,往后家产都是你一个人的了。”
苏元赓从乳娘的怀里爬坐起来。
问道:“巧儿也是这么同我说的,嬷嬷,家产到底有什么好的?”
他是苏夫人拼死生下来的,年纪大了也不可能再怀了,便将小儿骄纵得无法无天。
年纪相仿的孩子早就会吟诗作画了,可九岁的苏元赓尚未开蒙。
只因苏夫人舍不得他吃读书的苦。
苏夫人十三岁时便跟了老爷,那会他还是个穷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平头小子苏不移,祖上都是在富户庄子上耕田过活的。
家中老父骂他是个眼高手低的,不愿在农田里挥锄头。
辛辛苦苦攒了一吊钱,托人在火器厂里谋了份清闲的差事。
结果这小子上午打盹偷懒,下午便趁监工不留神偷偷溜去勾栏瓦肆鬼混,硬是叫人逐了出去。
例银非但没到手,还倒赔了人家不少铜板。
老汉被逼无奈,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跟这儿子断了父子亲情,将家中的最后一吊钱用草绳拴到他的裤腰上,再也不管其死活。
父亲的狠心绝情还是没有点醒苏不移。
他带着青梅竹马辗转来到了江宁府,听闻当地的商贾薛大老板是个出手阔绰的大善人,待府中下人极好。
为了养活女人,便将自己卖身到薛府,想凭借着那点机灵劲在薛老爷跟前讨个要职。
顺道跟他学学经商之道,想着来日从府中出去也能做个小生意过活。
苏老爷的确有些本事,往来的都是知州知府这样的大人物。
在一场私宴上,苏不移受老爷之命给许知州斟酒。
他是第一次同这样的人物打交道,太想留下个好印象了,反倒弄巧成拙将酒洒到了许知州的靴面上。
薛老爷一改往日的和善模样。
严词命道:“大胆贱奴,还不赶紧跪下,替大人将靴子舔干净。”
苏不移还以为老爷这是在说笑,往旁边看看,侍奉在侧的婢女小厮无不色变,纷纷将头垂了下去,难掩惧色。
“你还是照做吧,不然回府定是少不了一顿鞭子的......”
身后的小厮悄悄地扯了下他的衣角,好心提醒道。
苏不移这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膝盖晃晃悠悠的,可就是跪不下来。
“啪!”
一声脆响过后,苏不移便觉得脑袋上湿漉漉、热乎乎的。
伸手去摸,才发现是血。
薛老爷用帕子揩去了指间的酒渍,指着地上的碎酒壶道:“愣着作甚,还不赶紧将地上的瓷片收拾了去?”
苏不移忍住眩晕,蹲下身去捡拾地上的碎瓷片。
脑袋上的血仍止不住地往下淌着,淌到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了。
便十分滑稽地眨着眼睛,擦都不敢擦一下。
薛老爷倒是没事人一样,在他的头顶上打着趣:“知州大人,我这小厮是个眯缝眼,眼瞎弄脏了您的鞋袜,我替他跟您赔个不是。”
许知州捏着酒杯爽朗一笑,这事便算过去了。
众人有说有笑,完全将角落里的苏不移抛到了脑后。
就在这日,他终于掂量清楚了自己的斤两,那颗始终低不下去的头颅,总算是被“医治”好了。
自此,他便豁然开朗。
像变了个人似的,扮丑装傻,信手拈来,只要能哄各位老爷开心,怎么着都成。
跟在薛老爷身后,他确实也开了眼界。
贩盐盈利可观,但官府不许私户卖盐。薛老爷便打点好了各路关系,大批大批地往前线输送粮草,借此换得盐引,挣了不少银钱。
苏不移看得眼红,在一次陪着薛老爷北上运送粮草时,不知从哪杀出一队匪贼流寇。
薛老爷身中一刀,所幸在他的掩护下逃进了树林深处,捡回一条性命。
不知跑了多久,大腹便便的老爷跑不动了。
捂着伤口顺着树干滑坐下来,对着苏不移指手画脚:“你......赶紧去报官,这里离京城也差不了多远了,快去找人救我。”
他手上的黄玉扳指很是显眼。
腰间荡来荡去的墨玉坠子,也将苏不移的视线勾了过去,移不开眼。
“可老爷,那群天杀的还在外头寻你呢,小人若是此时跑了出去,被他们逮到定是死路一条。”
苏不移的脑门子上又出了一层热汗。
连续赶了多日的路,衣裳也没功夫换,早就捂得臭馊馊的。
薛老爷蹙了蹙眉,随手捡起一块石子照着他的面门砸了过去:“叫你去,你就去。”
“一条贱命而已,死了有什么可惜。”
“你要是救了我,你家中的那个小娘子我定是不会亏待的,她往后......也不必在大冬日里给人浣衣烧饭了。”
他好死不死地提到了苏不移的青梅竹马,令其心中的不忿又加重了几分。
凭什么薛夫人就能玉履金披,十指不沾阳春水。
而他的女人,即便来了癸水,也只能忍着冬日里的刺骨之寒,替那些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浆洗着衣裳。
瑶儿跟着他,真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
薛老爷还在催促:“快......你要等到几时,等到我的血都流干了为止吗?”
苏不移冷冷抬眼,眼中早已蒙上了一层杀意。
他转身在地上搜寻着,看到不远处卧着一块面碗大的石头,便走了过去。
薛老爷嗅到了一丝不寻常,咽了咽口水问道:“你要干嘛,苏不移......”
这是他第一次唤对方的名字。
苏不移却像没听到似的,搬起那块大石,回身一下、两下地往对方的脑袋上砸去......
不知走了多久......
东方既白时,他才摇摇晃晃地从京城城门处走了进去。
他在丛林里躲了几日,靠山上的野果野菌子果腹,瑶儿给他绣的鞋都走裂了,才看到了不远处的繁华京城。
“救......救我......”
他翕了翕发白干裂的唇,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胸前却死死地抱着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