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神仙杨雄态度卑微地说出了书的名字《太玄经》。
顾一凡面上有些僵硬,似乎没有在意,依然在想着别的事情,口中有些敷衍地说:
“可是《白首太玄经》?”
杨雄在坐垫上欠了欠身子,显得猥琐可笑,频频点头:
“写得生涩了,生涩了些。”
这本《太玄经》确实是杨雄所写,也称作《扬子太玄经》,至于称之为《白首太玄经》是因为太难懂了,后人这么称呼。
这本《太玄经》文字并不多,以“玄”为中心思想,糅合儒道等多家思想,遵循五行阴阳的原理,描绘整个世界。
简单地说,这就是一本讲述天地之初大道本源的奇书。
没人能看得懂!
杨雄先前也说,天地之初已怅然,他不太记得了。
所以顾一凡认为这本书多半他自己也忘记了,不曾想现在居然拿了出来。
顾一凡正了正身形,郑重地说:“是否还记得呢?”
杨雄欠身对答:“或,或有五成。”
潘师正顿时动容。
司马承祯只觉得莫名其妙,搞不懂潘师正和顾一凡为何如此慎重。
司马承祯自从跟随潘师正以来,从来只听到师父口传身教,并没有独自研习经典。
所以有一件事他并不知道。
那就是经典,是无法自学的。
想当初,老子写就《道德经》传于关尹子,关尹子由此开始修炼,创办文始派。
但是《道德经》也因此流传于世,却没有人获得关尹子那般成就。
是因为关尹子领悟能力超群吗?
就算是超群,后来者如过江之鲫,缘何就没有人达到或者超越关尹子呢?
况且,方才顾一凡说道关尹子资质平平,杨雄虽然愤怒,却没有驳斥这一点。
为何古法俱在,却无人能真正地隔代传承呢?
孙登开创茅山派,也是从古法中有所得,其中《道德经》也是借鉴过的,为何不敢说自己是老子的隔代弟子呢?
这都是因为古代经典,言简意赅,一字即是一文章,非本人详细讲解辨析,外人独自学习,根本难以知道文中真意的缘故。
韩愈在《师说》中曾言,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
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韩愈所说,我在这里教你,你就问我这个字如何读,这句话如何分段,却不问我这些文字的意义,这种学习有什么用呢?
可是,一旦没有老师,那就真的是无可奈何,只能是各种乱猜了。
虽然杨雄在海外仙山,得了长生,因此遗忘了很多东西,但是他说,还记得《太玄经》五成内容。
这可就是太难得了。
而顾一凡之所以藐视杨雄,除了隐瞒自身虚弱,装腔作势吓唬人之外,无非是因为嫌弃他贪恋长生,以至于自己忘性缺情。
而如今,杨雄居然还记得五成,顾一凡岂能不敬重。
毕竟,写出《法言》、《太玄经》的那个杨雄,当得起一个了不起的评价,说是亚圣不足为过。
所以,此刻顾一凡摆出的慎重有礼,反而是不会导致杨雄猜忌的。
潘师正就更是大喜过望。
茅山宗传到他这一代,可谓是源远流长,外人自然是羡慕的,只有他是有苦自知。
他的师父王远知是很了不起,但是为了振兴茅山宗,耗费了巨大的心力,在李渊起兵之前,就能果断地授之以天符。
也因此,在经典传承方面,难免就疏忽了些。
至于前几代祖师,潘师正可也是不敢妄言议论,只是这么一来,茅山经典,就成了隔代传承,真意丢了十之八九。
读错还不如不读,所以潘师正根本不传授司马承祯茅山经典,免得磨废一块好玉,就是这个缘故了。
杨雄为人谦逊,说是记得一半,只怕还是说少了的。
哪怕是听杨雄传授半部《太玄经》,那也是莫大的道源。
当下潘师正整了整道袍,起身稽首说:
“请子文传道!”
起身之时,还踢了发呆的司马承祯一脚。
司马承祯赶紧也跟着起身稽首,头低得更深了些。
这一瞬间,杨雄似乎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当年,一时间感慨万千。
这时光,浑浑噩噩不经年,回首不知何处来。
他居然心潮澎湃,两眼湿润。
顾一凡惋惜地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可是悔入长生门?”
杨雄闻言,终于落下两点眼泪,落在心田古井中,荡起一点涟漪。
此刻,潘师正和司马承祯已经起身坐下,顾一凡目视杨雄,目光不再戏谑。
而杨雄只是怔怔地坐着,目中空洞。
司马承祯不知所以,想要询问,他的师父潘师正轻压他的手腕,示意他安静。
当下,四人在城楼之上,沉静不动。
四周的府兵差役,已经把城外之人移入城内,堆在街道两侧救治。
从街道上向城楼望去,依旧朦朦胧胧,仙家手段让人敬畏,也无人敢上前。
唯有时光流转不息。
《太玄经》中的玄字,就是该篇文章的核心。
玄,即是轮回,世事轮回,周而复始,每转一圈,或升或降,绝不重复,其中奥妙,变化无穷。
而玄,就是出自《道德经》中的“玄之又玄”。
杨雄作《太玄经》,便是对《道德经》中的这个玄字,进行的讲解。
这就是一字一文章。
虽然杨雄是关尹子的弟子,属于老子的隔代弟子。
但是就玄字而言,杨雄对道德经的理解,在这一点上,超过关尹子太多了。
此刻,顾一凡发问,杨雄发怔,就是相合《太玄经》中的第一句。
驯乎玄,浑行无穷正象天。
第一个字,驯!
是驯服,还是顺从?
顾一凡问的就是这个意思。
杨雄领悟了玄,最终遁入长生门,这到底是驯服了玄,还是顺从了玄。
如果是驯服,为何会遗忘?
如果是顺从,今日之杨雄,已不是昔日之杨雄。
这,是否值得?
几人在此沉默,正式面对玄天。
天者,浑行无穷,人者,百年之身。
以有穷算无穷,其也难哉。
以无穷算无穷,其相忘也。
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天地无穷,人不能算,既然不能算,何必求长生,就不能以有限之身,而创无穷之天吗?
这便是正象天!
虽然都在沉默,却已然在破解《太玄经》的第一句。
杨雄陷入沉思和回忆,努力捕捉当时年轻的自己,究竟如何想法。
何以会走到了今日,这究竟是不是正象天?
玄,究竟是正不正?
如果不是,那么这些年来到底在做什么呢?
难道还不如痴人一怒,血洒江东吗?
就如方才那个痴人--章叔胤一般。
会不会,章叔胤这个痴人所为,才是正象天呢?
司马承祯坐在三人之侧,心有所悟,但是并不知道三人的心思已经陷入到对章叔胤的评判之中了。
章叔胤到底做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