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也是头一次目睹云家大宅的布局和陈设,这种迎面而来的冲击力使得他有些不自在。他好歹也是云州府最大的官,可他的贺宅却实在没办法跟云家大宅比。十年寒窗苦读,十年兢兢业业,他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的地位和家业。可是,云家仅仅是因为一个云昭训,便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取得了比他努力了二十年还厉害的成绩。这种强烈的对比使得他产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因而一时间显得有些沉默。
沈熠注意到了贺新的神态,猜想贺新多半也是被规模宏大、富丽堂皇的云家大宅震惊到了。仔细想想,贺新有这种表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就是连他这个见识过圣帝赏赐的凌亲王府、镇国侯府以及太傅府的人,刚才也被震惊到了。说到底,若是没有当初那位无比受宠的云昭训,云家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家庭,根本不可能有今天这个地位。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敢想象,若是云昭训能活到今天,云家指不定会崛起成什么样子呢。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似乎并不是一件好事。
心思敏锐的赵云溪这时也意识到了云家大宅的逾制和僭越或许是与其母妃有关,不由得皱起眉头,低声道:“夫君,我没猜错的话,云家能有今天这个地位,应该与母妃当年入了东宫有关吧?”
沈熠苦笑一声,点点头道:“或许吧。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古往今来,像这种一荣俱荣的事也不在少数。小九,你不要想太多了。”
夫妻俩说话的声音很轻,除非是内息深厚的武者,其他人是决计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的,顶多只能看到他们的神色变化。
“公主殿下、沈爵爷、贺府尹,前面便是正厅,三位快请入内用茶!”在前面带路的唐正梅恭敬地道。自从在大门口被沈熠和贺新“敲打”过之后,她这个妇道人家在面对这两人时就变得十分谨慎,生怕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让这两人再挑出什么毛病来。这宅子里面的布置和陈设已经是固定下来了,她一时之间也改变不了,只能尽可能地避免提起这些逾制的布置和陈设,转而用恭敬的态度来让两人将注意力放在其他方面。
赵云溪似乎还在想着刚才的事,一句话也没有;贺新见赵云溪没开口,他也不敢表态;只有沈熠随口客套了一句“云夫人请”,随即朝着云家正厅走去。
自古以来,正厅的定位便是主家迎宾会客、商议家政、安排红白喜庆、进行宗教祭祀等重大活动的场所,因而需镇得住场面。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厅堂,更是讲究严格有序、中规中矩,其设计往往以正厅中轴线为基准,一般坐落于第三进,平面呈长方形,坐北朝南,利于采光,高度、体制都超过其他建筑,就连地基也要高一些。除此之外,正厅通常与其他中轴线上的建筑组成一个整体。每进又可以自成一体,闭则自成段落,开则进进贯通。
至于正厅内的陈设,通常要体现典雅庄重、端方肃穆、秩序井然的气度,因而家具形体一般都很大,多为六件套:条案、方桌各一张,椅、几各两个。除了这些固定的陈设外,正厅之中还经常摆放数套太师椅,并采用成组成套的对称方式摆放,就连匾额、书画条幅等都以中轴线形成两边对称布置,讲究周正、庄严、配套、和谐,显得非常有气派。而这种布置最能体现一个家庭的精神境界和生活品位,可谓“添一笔则无章,少一笔则意寡”,只有相得益彰,方能起坐之间,自成天地。
云家作为曲硕县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正厅的规模和陈设自然也不会差。放眼看去,只见屋瓦密布,下有飞椽,外观高大轩敞,气势雄伟。进入正厅,迎面便可以看见正前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块以“皇、相、翰林、名人、格言”为序的匾额,这体现了圣朝社会文明中的“序”和“礼”。匾额下方是一张条案,条案两边各摆放着一只瓷瓶,中间则是一块小型的玉质假山。条案前方是一对太师椅,通常是主家坐左边的椅子,首席客人坐右边的椅子。太师椅中间则安置着一张小型的八仙桌,上面摆放着水果、茶具等。正厅两侧的墙上挂有条幅,皆是名人字画,内容多为圣人治家修身格言。条幅前面则分左右排着四个茶几、六把椅子用来待客,椅子分主、宾位,以左位为尊。正厅中间还摆着一只鎏金兽纹香炉,香烟缭绕,闻之令人心神放松。
“公主殿下、沈爵爷,二位请上座!贺府尹,委屈你一下,就坐在左首吧,老身在右首相陪!”唐正梅微笑请三人入座,态度甚是谦卑。
沈熠自然不会客气,指着右边的太师椅道:“小九,坐,来到这里就跟自己家一样,千万别拘束。云夫人,都说‘宾至如归’,我这话你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沈爵爷说得是哪里话?沈爵爷与公主殿下能光临寒舍,实在是我云家上下的福气,老身欢迎还来不及呢,哪能有什么意见?”唐正梅急忙道。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对话与试探,她依稀察觉到沈熠才是这些人中地位最高的哪一个,就连赵云溪这位公主殿下似乎也在听沈熠的安排,因而她及时调换了称呼两人时的先后顺序。
“是吗,那就好。”沈熠笑了笑,对贺新道,“贺府尹,你也坐吧,不用这么拘束。云夫人都没有什么意见,你又何必站着呢,还是等我们喝完茶再宣旨吧。”
“是,沈爵爷!”贺新恭敬地应了一声。虽然这话是沈熠说的,但他却明白,这是赵云溪的意思。若是以前,他应该也不会对赵云溪这样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如此唯命是从。但如今情况大不如从前,圣帝虽然并没有说要对赵云溪如何,但却给赵云溪的生母云昭训封了妃,这种看似不起眼的变化还是很值得他注意的。
沈熠和赵云溪坐稳之后,芸儿、姜姝和文竹、兰儿有序地站到两人身后。见状,贺新这才心安理得地坐在了左首的椅子上。至于玄策等三位道宗弟子,也都在沈熠的安排下各自找了位置坐下。
唐正梅一脸错愕地看着这三位身着道袍的人,心里充满了疑惑。但当她听到沈熠称呼这三人为“师兄师姐”的时候,便很识趣地没有多问,转身吩咐了一声“上茶”,随后坐在了右首的椅子上。
趁着茶还没送来的间隙,沈熠看了一眼赵云溪,轻轻地点了点头,像是在暗示什么。收到暗示的赵云溪又看了一眼坐在玄策下手的玄奇,似乎有些举棋不定。
玄奇察觉到有人在看她,有些好奇地抬起头来,刚好与赵云溪对视上。赵云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急忙收回了目光,默默低下了头。
见状,一旁的沈熠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对玄奇道:“八师姐,小弟有事想求你帮忙,不知你方不方便出手?”
玄奇扫了一眼赵云溪,点点头道:“小师弟,你我可是同门师姐弟,若是需要帮忙,不必如此瞻前顾后,尽管开口便好。弟妹也是一样,不必跟我这么客气。”
与道宗的几位师兄师姐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沈熠也都了解了他们的为人和对自己的态度,因而也没有说什么矫情的话。倒是一旁的赵云溪很是感激地点了点头,诚恳地道:“多谢八师姐,我记下了。”
不多时,云家的丫鬟们端来了茶水,竟然还是炒茶。由于有了之前在白马城凯旋楼的经历,沈熠对于云家有炒茶的事也没感到太意外,故而悠悠地品了起来。
唐正梅一直观察着沈熠,见沈熠对炒茶的态度很平淡,她便咽回去了原本想说的话,赔笑道:“沈爵爷、公主殿下,二位既然是从京都来的。想来早就品尝过这炒茶了吧。云州府距离京都太过遥远,这炒茶也是不久前刚兴起来的稀罕物。若是味道与二位在京都喝的有差别,还请二位多多见谅。”
沈熠放下茶杯,配合着唐正梅的话道:“云夫人这话太客气了。我们此前一直喝的都是京都的炒茶,但还没有喝过其他地方的炒茶呢。俗话说得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也很想感受一下这炒茶离开京都以后会变成什么味道呢。”
“哦,那沈爵爷觉得寒舍的炒茶味道如何呢,不知是否可以为老身提供一些符合京都炒茶口味的改进方案呢?”唐正梅继续问道,眼神中似乎充满了期待。
“怎么,云夫人对炒茶的制作工艺很感兴趣吗,莫不是云家如今正在做这炒茶生意?”沈熠有些警惕地道。按照易茗推广炒茶的进度来看,与白马城相距不远的曲硕县定然早就有了炒茶了。按照云家在曲硕县的地位来看,云家必定会插手曲硕县本地的炒茶生意。按照这个猜想,唐正梅刚才的问题就显得太有针对性了。
唐正梅像是被说中了心事,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后一脸尴尬地道:“沈爵爷多虑了,云家能力有限,还无法胜任这炒茶生意。实不相瞒,曲硕县如今的炒茶生意是由一个来自京都的行商经营的。老身打听过,那个行商原本是什么流华楼的茶博士,不知道怎么回事,竟跑到南边来做起生意来了。”
“原来如此。”沈熠随口应付了一句,心里却在暗自嘀咕。按照唐正梅的说法,如今在曲硕县经营炒茶生意的是他名下的流华楼里面的人,那这个人要么是受了易茗的委托来的,要么是偷学到了炒茶的手艺,这才离开了流华楼,来到江南之地另起炉灶的。但具体是哪一种情况,他现在还不清楚,只能问问易茗或是那个在这边经营炒茶生意的茶博士了。
赵云溪这时也将茶杯放在桌子上,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轻咳了一声道:“云夫人,你先前说云家家主身患顽疾,卧床不起,不知究竟是何病症,可请过各方名医瞧过了?”
唐正梅不明白赵云溪为何会突然将话题转到她的丈夫云滨身上,有些茫然地回道:“回公主殿下,拙夫病得奇怪,老身这些年来派人四处寻访名医,前来看诊的先生不下三十余位,可他们都诊断不出病因。”
“是吗,想不到这世上竟有这么奇怪的病症。”沈熠接过话茬道,“云夫人,不知云家主这病症有何具体症状?不瞒你说,我也略懂一些医术。若是云夫人不介意,不如让我为云家主诊断一番,若是治不好,云家也不过是维持现状;可若是治好了,那对云家而言可是一件大好事。说句不好听的话,一个大家族的家主就像是一艘在海上行驶的大船的掌舵人,尤其像云家这样的大家族,还是需要一个见过世面、有治家经验的人来掌舵才行。令公子虽然是人中龙凤,但毕竟年轻了些,万一出现什么岔子,云家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家业岂不是毁于一旦了。”
对于沈熠这近似诅咒的话,唐正梅就算是再卑躬屈膝,也会感到一丝不悦的。可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一个丫鬟慌里慌张地闯进了正厅,一边跑一遍大喊道:“夫人,少爷,大事不好了,老爷昏迷不醒了,都快没气息了。”
众人原本都被那些丫鬟的话惊到了,一时间都愣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好。可云杰却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一个闪身便来到了那丫鬟面前,双手紧紧抓住那丫鬟的肩膀,神色狰狞地道:“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丫鬟被吓了一大跳,顿时不知所措,连着张了好几次嘴,可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云杰仍旧在暴躁地催促着,使得场中的局势务必混乱。
就在这个时候,唐正梅冷着脸走到云杰面前,厉声道:“杰儿,当着贵客的面,你这样成何体统,还不松手?”
云杰像是入了魔一般,根本不理会唐正梅的话,一个劲儿地摇晃着那丫鬟的身体,不停地追问着。
唐正梅眼见自己的话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稍微犹豫了一下,便给了云杰一个大巴掌。那声音清脆无比,甚至连正在“吃瓜”的沈熠也被吓了一跳。
挨了一巴掌的云杰似乎清醒了过来,松开了捏着丫鬟肩膀的手,默默地退回到唐正梅身后,侧过身子,捂着自己那半边红肿起来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