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真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然后坐回原位。此刻的他有些烦躁,正想叫郑霆去打盆冷水来,一抬头却见令狐喆还站在原地,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下去吧!把你的人都撒出去,道宗的事还要继续调查,朕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如今连掌门都出山了,其他的人也一定会出现。”
“是,微臣遵旨!”令狐喆恭敬地应了一声,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退出了侧殿。
在冷水的刺激下,赵真的心绪渐渐平复了下来,心里也有了主意,他决定等小朝会结束后先从沈泓入手,旁敲侧击一下沈熠的想法。沈熠如今牵扯到的人和事太多了,无论是圣朝皇室和镇国侯府,还是那个神秘的道宗,这些都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不敢轻率地做出决定。
辰时初,小朝会终于结束了。沈泓整理了一下朝服,正要离开长秋殿,郑霆却追了上来,恭敬地道:“沈侯,陛下口谕,着您入永安殿叙话。”
“我?永安殿?”沈泓有些困惑。永安殿是赵真的书房,平日里在这叙话的都是“三公”或是“三省”的长官,可今天却叫他这个武将来,这也太奇怪了。
“是的,就是您!”郑霆强调道,“还请沈侯随咱家赶紧过去,可不能让陛下等得太久!”
“有劳郑公公了。”沈泓道。他知道郑霆很受赵真的重视,故而也不敢太过失礼。在这皇宫中,最容易给赵真吹耳边风的人,除了受宠的后宫妃子外,就数这位大太监了。
永安殿内,赵真一边喝着茶,一边批复着中书省今晨上呈的各地奏折。见到沈泓进来了,他放下手中的朱笔,指了指一旁的圆凳,笑道:“沈侯,坐吧,别太拘束。”
“谢陛下赐座!”沈泓施了一礼,很有分寸地谢恩就坐,等待赵真抛出接下来的话题。
“沈侯,若朕没有记错,你今年该有四十二岁了吧?”赵真突然寒暄了一句。
“是,陛下说得不错,微臣今年确实已经四十二岁了。”沈泓有些惶恐地道。他不知道赵真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莫非是在暗示自己该解甲归田了吗?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赵真感慨道,“朕还清楚地记得当年与你一起跟着老镇国公学习军阵兵法呢,我们两人也算得上是有同窗之谊了。”
“臣不敢!”沈泓站起身来,对着赵真深深地拜道,看得出来他此时内心的紧张和不安。
“你紧张什么?朕只是与你闲聊几句,权当是我们君臣之间的一场消遣罢了。”赵真道,“再说了,皇后幼时与贞静夫人乃是手帕之交,朕的九公主如今与你的三儿子又有婚约在身。若是放在寻常百姓家,朕与你这种关系,也算得上是世交了。”
“沈家能有今日,全赖皇家恩宠、陛下厚德,微臣铭感五内,至死不忘!”沈泓郑重地道。他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总感觉赵真故意在跟他绕圈子,也不知这位陛下究竟想问什么。
赵真见沈泓迟迟跟不上自己的节奏,只得端起茶杯来浅酌了一口道:“沈侯,你可比朕有口福啊。这炒茶的味道属实美味,你家那小子也不知从哪学来的这等手艺,朕羡慕得紧啊。”
沈泓这时也听出来了,赵真跟自己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其实是想了解沈熠的事情,于是恭敬地道:“回陛下,臣曾经问过犬子,听他说,这些东西都是当年救他的那位道人传授的。”
“原来如此!”赵真点点头道,“不过也是,这世上确实有些世外高人。他们游戏人间,收徒传道,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此刻的他已经完全相信沈熠就是道宗的人了。据他所知,沈熠当年就是被一个道士带走的,而这世上又只有道宗才会教门下弟子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犬子不善文武之道,以前又是个荒唐的人,幸得上天垂怜,得遇高人教导,才学得了这些旁门左道,也算是有谋生的手段了。”沈泓谨慎地道。
“沈侯这话可太谦虚了,你家那小子学的可不是什么旁门左道,而是经国治世的良策,比如上次提出的税制改革,朕觉得就很不错。”赵真微笑道,“你说,若是朕赐他个恩典,让他去户部为官如何?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朕也想先听听你的想法,再做打算。”
“陛下,关于‘税制改革’一事,犬子之前也跟臣说起过。他之所以有这种想法,完全是由于他当年跟着那高人四处游历,见到了我朝各地、各阶层黎民百姓的真实生活后,这才有了这种想法。若是细说起来,这些建议也算不了什么。”沈泓颔首道,“至于说入朝为官,陛下还请恕微臣直言,这孩子性情跳脱,性子耿直。若是身陷官场,只怕会得罪不少人。”
“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那小子的脾气确实是不太好,朕那晚可亲自领教过。”赵真道。
“臣惶恐!”沈泓知道赵真说的是发生在临仙楼的事,赶紧赔罪道。沈熠当时不仅说了赵真的“坏话”,而且跟赵真的近臣令狐喆起了争执,最后还厚着脸皮将临仙楼的饭菜打包回了府里。要是细究起来,沈熠做的这三件事可都是犯上之罪,他怕是吃不消的。
赵真也明白沈泓为何请罪,故而心照不宣地道:“无妨,朕当晚是微服出巡,又未表明身份,自然想听到最真实的评价。最重要的是,那小子所说的那句‘珍惜眼前人’点醒了朕。”
“陛下言重了!”沈泓躬身道,“能为陛下分忧,此乃犬子之幸!”
永安殿这边的谈话还在继续,镇国侯府却来了一位贵客,即九公主赵云溪。听到消息的沈熠将即将要和的麻将一扔,屁颠屁颠地跑去迎接。芸儿见状,也只得紧紧地跟着。霎时间,四个打麻将的人只剩下姜姝和玄彻了。
“姜师妹,小师弟这是怎么回事?不就一个公主吗?至于这么激动?”玄彻不解地问道。
“玄彻师兄,这位九公主可是少爷的未婚妻,还是陛下亲自下旨赐的婚。”姜姝解释道。
“这么说来,小师弟还是圣朝未来的驸马了?”玄彻也有些惊讶,这小师弟混得不错啊。
侯府门口,赵云溪正跟柳含烟寒暄呢,便见沈熠一路小跑着出来,脸上满是喜色。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了?”一见面,沈熠连该有的礼节都忘了,直接直男地问道。身后的芸儿却不敢唐突,规规矩矩地向赵云溪施礼问安。
“本宫想来就来了,有什么问题吗?”当着柳含烟和许多下人的面,赵云溪也只得摆起架子道。今天的她依旧穿着初见沈熠时的那件青色襦裙,妆容也很淡雅,唯有发髻上的那副“累丝嵌宝珠云凤金钗”华贵无比,那是沈熠为她的笄礼仪式而专门设计的。
柳含烟没好气地拍了沈熠一巴掌,佯装生气地道:“熠儿,见到公主殿下还不行礼?”
沈熠也知道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他虽然与赵云溪有婚约在身,但毕竟现在还没有成婚,而且当着许多下人的面,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于是躬身拜道:“微臣见过九公主殿下!”
“同安县子免礼!”赵云溪语气僵硬地道。她很不喜欢这么干巴巴的打招呼的方式,但自小接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生在这种环境下,她也无力改变什么。
“谢公主殿下!”沈熠直起身来,开心地笑道,“殿下请入府内一叙!”
“嗯。”赵云溪轻轻点头,步伐轻快地跟着沈熠来到了侯府正厅。上一次来这里,是她与沈熠见的第二面。那天,她看到了从未看过的书,喝到了从未喝过的炒茶,也吃到了从未吃过的火锅。这些第一次都是沈熠陪着她经历的,直到现在,她的心里仍旧觉得很欢喜。
柳含烟知道赵云溪不是为她而来的,故而在正厅象征性地为赵云溪奉过茶后,便让沈熠带着她去梧桐院了。看着两人渐渐走远的背影,柳含烟又无奈、又欣慰,也不知这傻儿子有什么好的,能让赵云溪这位皇家贵胄亲自屈尊来见。
“小九,你今天怎么能出宫了?没人管你吗?”前往梧桐院的路上,沈熠好奇地问道。
“母后今天有事,我便偷偷溜出来了。”赵云溪晃了晃腰间明晃晃的令牌,乐呵呵地道。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要是路上遇到危险了怎么办,这京都可不是安全的地方。”沈熠以为赵云溪又是一个人出的宫,不禁有些担心地道。以前他觉得京都是天子脚下,应该不会有问题的。可自从出了净昙宗的事后,他就改变了这个幼稚的想法。这世上越是安全的地方,危险就容易隐藏,这就是世人所谓的“灯下黑”。
“没事的,我出来的时候带了很多护卫。”赵云溪道。自从她及笄之后,秦暮岚又让她亲自挑选了四名隐卫。再加上之前一直暗中保护她的兰儿,她的身边现在已经有五名高手了。
圣朝皇室主要有两股护卫力量,广为人知的便是身着盔甲、手执兵刃的羽林卫,他们有完整的规模和建制,列队于皇宫的各处通道,是最主要的护卫力量;而隐卫是区别于羽林卫的专属于后宫的一批护卫力量,她们由武艺高强的女子组成,平时会扮作宫女,分散在各宫之中,负责保护各宫嫔妃和公主,关键时候才会露出真实面目来。
“那就好。”沈熠点点头。他虽然没见到赵云溪口中的护卫,但也多少能猜到,这些人应该是隐藏在暗处的,只有遇到危险才会露面,毕竟以前看的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说话间,赵云溪已经跟着沈熠来到了院子中央,见到了坐在轮椅上的姜姝、百无聊赖地喝着酒的玄彻和刚起床还在打呵欠的玄蕴三人。
“小九,这两位是我的大师兄和六师姐;大师兄、六师姐,这位是九公主殿下。”方一见面,沈熠就担任起了中间人,介绍赵云溪、玄彻和玄蕴三人互相认识。
“贫道玄彻(玄蕴)见过公主殿下!”玄彻和玄蕴齐齐向赵云溪点了点头,算是见了礼。他们本是方外之人,按说不必向赵云溪见礼的,但因为赵云溪与沈熠的关系,也就不纠结了。
“两位道长好!”赵云溪也明白玄彻和玄蕴向她见礼的原因,便友善地回复道。
“大家都认识了,以后就是朋友了。今天人多热闹,我们一会儿就吃烤肉吧,晚上再去望月楼,不知六师姐意下如何?”沈熠看向玄蕴,有些抱歉地道。昨晚本来说好的今天要为玄蕴接风洗尘的,可没想到赵云溪突然来了。而他上次就答应要请赵云溪吃烤肉的,可一直没有机会,正好赵云溪今天出宫了,索性就趁着中午这个机会,把答应赵云溪的事完成吧。
“都听小师弟的安排,我无所谓的。”玄蕴看出了沈熠眼神中的歉意,自然不想让沈熠为难。再说了,吃什么不都是吃嘛,而且她对烤肉也很感兴趣,因而便同意了。
“那好,我这就让人去准备,一会儿我们就在这院中吃烤肉。”沈熠大喜道。
半个时辰后,阿财架好了烤肉架子,点起了木炭;季婶带着丫鬟们切好了各种蔬菜肉食,并串成串;沈熠拿出了自己的烤肉本领和秘制的烤肉佐料,熟练地烤着各种各样的串;芸儿由于已经吃过几次了,深知自己动手的乐趣,便也陪着沈熠一起烤。
在芸儿的表率下,玄蕴首先就坐不住了,她也参与到了烤肉大军的队伍中。玄彻这下也不装了,找了个离自己近的地方,拿起一把羊肉串,径自烤了起来。一时间,除了有些矜持的赵云溪和行动不便的姜姝外,其他人都围着烤肉架子活动了起来。
沈熠将烤好的串递给赵云溪和姜姝,这两人一个是在场之人中身份最高的,一个是对他有救命之恩的,他理所应当地当起了工具人。后来芸儿有些不忍,将为姜姝烤肉的工作揽了过去,沈熠这才松了口气,抓住机会与赵云溪聊了几句悄悄话。
一众人一直吃了一个时辰方才作罢,玄彻和玄蕴各自去打坐了,院中只剩下沈熠等四人。
“沈熠,我们也打会儿麻将吧,在宫里都没人陪我玩。”赵云溪有些委屈地提议道。
“好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沈熠无所谓地道,芸儿和姜姝自然不会违逆沈熠的心意。
四人一直玩到了下午申时,赵云溪表示自己该回宫了;沈熠没有办法,只得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出侯府,又送了好些茶叶和香皂,其中也包扩送给秦暮岚的那份。
临上马车前,赵云溪将沈熠叫到跟前,小声地道:“沈熠,我现在有正式的名字了,叫‘赵云溪’,跟你送我的茶壶上面的题诗和图案一样,我很欢喜。”
“赵云溪?”沈熠重复念了一遍,微笑道,“很好听的名字,跟你的气质很配。”
“谢谢你,我今天很开心。下次见面,我们可能就要换称呼了。”赵云溪也笑道。说罢,她快速地钻进马车中,留下沈熠在原地发呆。
看到沈熠站在原地发呆,芸儿轻咳了一声,笑道:“少爷,马车都走远了,别看了!”
沈熠有些不好意思,知道自己刚才有些丢人,红着脸道:“谁看了,我只是在想事情。”
沈怀这时从大门口走了出来,有些拘束地看着沈熠道:“三少爷,老爷请你去书房叙话!”
“好的,我这就去。”沈熠道。接着,他吩咐芸儿先回院子里,自己则直接去了紫竹院。
书房内,沈熠看着沈泓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些担心地问道:“爹,发生什么事了?莫非东境又发生战事了?还是说大哥有消息了?”
“都不是,是你的事!”沈泓沉默了片刻,长叹了一口气道,“今日朝会结束后,陛下单独与为父谈了两三个时辰,绕来绕去都在打听你的事,像是在忌惮你什么。”
“忌惮我?”沈熠有些困惑,但很快,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大惊失色道,“莫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