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熠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回过头来,只见一位身着月白色长袍的老者一脸笑意地走向他,看年龄似有六七十岁。他虽然须发尽白,但满面红光、精神矍铄,走起路来步伐有力。
沈煖和赵文秀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老者,她们齐齐转过身来,一脸好奇地看着那位老者。沈熠正想开口询问,却见赵文秀庄重地理了理衣衫,随即趋步走上前来,恭敬地向那人施了一个大礼,拜道:“明月见过卢老太傅!”
“原来是郡主殿下,老夫有礼了。”那位老者呵呵一笑,微微拱了拱手,转而看向沈熠,道,“老夫卢昭,不请自来,公子见谅!”
沈熠被吓了一跳,急忙躬身拜道:“在下沈熠,见过卢老太傅!”他先前听赵文秀唤这老者为“卢老太傅”,心里还在琢磨,待听到老者的姓名后,立马便明白了他的身份。原来此人正是当朝太傅卢昭,与太师秦韶、太保柴崇共列“三公”,身份尊崇。
盛朝自立国以来,一直设有“三公”之职,即太师、太傅、太保,位列正一品。一开始,“三公”位高权重,太师为“三公”之首,掌管邦国政治,直接参与军国大事的拟定和决策,皇帝年幼或缺位时,他们可以代为管理国家;太傅位次于太师,掌管朝廷礼法的制定和颁行,为皇帝的辅政大臣;太保位次于太傅,掌管朝廷兵马,负责为皇帝提供军事支持。到了盛朝第三任皇帝时,由于一场宫廷政变,“三公”的实权被取消,变成了一种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再后来,“三公”之职多被用作赠官或为重臣加衔,作为最高荣誉以示恩典。正如《盛律》所载:“‘三公’者,论道之官也。盖以佐天子,理阴阳,平邦国,无所不统,故不以一职名其官……元祐七年,帝罢三公府僚,但存其名位耳,后世因之。”
“公子不必多礼。”卢昭笑着摆了摆手。他见沈熠与凌亲王的女儿坐在一起,又听到了沈熠的名字,试探性地问道,“不知沈公子可知道镇国公沈桐?”
“回卢老太傅,镇国公正是先祖父,晚辈家里排行第三。”沈熠恭敬地答道。
“原来如此。”卢昭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开怀笑道,“想不到竟在此地遇到了故人之后,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沈熠也有些惊讶,他并没有从宿主那里接收到卢昭与沈桐相识的记忆,但从卢昭的神色来看,应该不是说假话。不过也是,像卢昭这等身份的人,有什么必要骗他这个毛头小子。
“卢老太傅,您什么时候回京的?”赵文秀好奇地问道。三个月前,卢昭上书告老还乡,盛帝拒绝了,但还是同意让他回乡将养半年,没想到才过了三个月,卢昭竟然出现在京城了。
卢昭当即愤愤地吹着胡子道:“老夫前日刚回来的。皇后娘娘生辰,我那小女儿要回京,又不放心我这个老头子在家,就把我一起带回来了。老夫又不是小孩子,她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了,这京都我都待了三十多年了,实在无趣,就趁着没人注意,带着我那老仆上山来了。”
沈熠有些哭笑不得,这老太傅还真是童心未泯,一个老头带着另一个老头就敢往山上跑,也不怕家里人担心。
“卢老太傅,您这样出来,府上这会儿怕是已经着急了。”赵文秀有些担忧地道。卢昭不仅是当朝太傅,还是盛帝的授业恩师,他的大女儿更是盛帝的贵妃。这要是出了什么意外,那后果可真的不敢想。
“无妨,老夫出门的时候留了条子,他们会放心的。”卢昭道,“对了,老夫刚才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香味,这才找了过来。不知你们煮了什么好吃的,可否让老夫也尝尝?”
赵文秀闻言,悄悄戳了一下沈熠,她这会儿也顾不上闹别扭了,只想照顾好卢昭。沈熠立马意会,急忙道:“回老太傅,晚辈今日携小妹出来游玩,随便烤了一点吃的,您老若是不介意,还请移步过来尝尝。”
“既然如此,老夫就不客气了。”卢昭笑道,“对了,沈小子,老夫跟你爷爷交情不错,日后你叫老夫一声‘卢爷爷’便好,不必这么见外的。”
“那晚辈就冒犯了。”沈熠略一思考,躬身道,“见过卢爷爷。”
“好,好!老夫今日高兴。”卢昭大笑一声,冲着身后的老仆道,“卢彰,把我们带的酒拿过来,老夫要和沈小子喝两杯。”
“是,老爷。”卢彰应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沈熠一听要喝酒,急忙拦住卢彰,劝道:“卢爷爷,不瞒您说,晚辈这酒量,一沾就醉,一会儿怕是要出丑的。晚辈还是请您喝茶吧,这茶可是府里的茶师新炒的红茶,对身体也好。”
卢昭回京已经三天了,自然也听说了京都如今盛传的炒茶,早就想尝尝了。可是他已经三个月不在府中,下人自然没有提前准备,只得安排卢彰第二天去买,却被告知已经售完了,这让他不禁有些遗憾。现在沈熠主动提出请他喝这炒茶,他自然是一百个同意了。
来到烤肉架子前,沈熠让出了自己的坐垫,卢昭点了点头,一脸欣慰地坐了下来。
“卢爷爷,晚辈也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就都烤了一点儿,您一会儿挑您喜欢吃的就行。”沈熠道。接着又安排沈煖帮卢昭泡茶,毕竟当着卢昭的面,他可不敢指使赵文秀这个郡主,几个丫鬟也没有资格。
“你就是沈桐的孙女吧,长得可真水灵。”卢昭注意到了给他泡茶的沈煖,和蔼地问道。
沈煖有些紧张,放下手中的茶叶,俯身拜道:“小女子沈煖,见过卢老太傅。”
“免礼,以后你就跟沈小子一样,叫老夫一声‘卢爷爷’便好。”卢昭道。
“是,卢爷爷。”沈煖轻声道。
“好孩子。”卢昭点点头,看起来很满意,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对沈煖道,“小丫头,老夫有一个小孙子,今年十八了,再过两年就到了加冠的年纪。这小子长得还算俊俏,文采也还不错,要不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沈煖红着脸,低下头去,一句话都不敢说。一旁烤串的沈熠当时就急了,道:“卢爷爷,煖儿才十六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我只想让她每天过得开开心心的。那些个烦心事还是等她长大了再说吧,晚辈可不想看到她还这么小就要考虑家长里短的事。”
“也是,倒是老夫多嘴了!”卢昭像是明白了沈熠话里的意思,换了个话题道,“对了,沈小子,方才你跟这丫头说,只要懂得青凤衔冰这个传说教给世人的道理,每个人都能成为青凤仙子。老夫想请教一下你,你觉得这个故事想教给世人什么道理?”
沈熠纠结了片刻,道:“卢老太傅,若是晚辈的话有些犯忌讳,您还确定要听吗?”
卢昭闻言,当即坐正身子,一脸严肃地看向沈熠,正色道:“沈公子请讲。”作为朝廷太傅,又是皇帝的老师,卢昭自然明白沈熠换了称呼是要与他正经地讨论国事,而不是私下闲聊,他理应谦虚求教。
斟酌了一下语句,沈熠道:“卢老太傅,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晚辈想先问您一句,您觉得故事中的青凤和百姓谁更值得世人学习?”
“当然是青凤了。”卢昭毫不犹豫地道。他的语气很是坚定,眼神中也满是坚毅之色,“实不相瞒,老夫此生之夙愿,便是仿效故事中的青凤,尽我一生之力,造福我盛朝百姓。”
“卢老太傅高义,晚辈敬佩。”沈熠道。他的语气虽然诚恳,却并没有表现出赞同之意。
“莫非沈公子不这样认为?”卢昭看了一眼沈熠,见他神色古怪,有些好奇地问道。
“卢老太傅,在晚辈看来,故事中的青凤舍己为人、不怕牺牲的精神固然值得世人称颂,可百姓饮水思源、知恩图报的精神才更值得世人学习。然而,可悲的是,这世上从来不缺像青凤那样的人,缺的是像百姓那样的人。”沈熠似有所指地道。
卢昭也听出了沈熠话里的弦外之音,肃然道:“请沈公子明言相告!”
沈熠迟疑了一下,像是在下什么重大的决心一般,最终开口道:“卢老太傅,晚辈出身武将世家,或多或少也听说了一些前线将士的事。我朝自立国以来便战乱不止,每年牺牲的四境将士不计其数。至于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一个个非伤即残,不得不选择退伍,然而朝廷却没有好好地对待他们。晚辈冒犯地问卢老太傅一句,那些为了国家存亡和百姓生死,不惜付出生命与血汗的将士,他们哪一个不是我朝的青凤?故事中的百姓尚且知道建庙祭祀造福他们的青凤,可朝廷又是如何对待这些青凤的呢?您说,这京都高墙里还有人记得他们吗?”
“沈熠,慎言!”赵文秀神色紧张地道。平日里的沈熠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像对什么事都不上心,想不到却一直在暗中关注那些退伍将士的事。她很高兴认识这样的沈熠,可也知道有些话不该由沈熠来说,尤其是最后说的那句话,要是被有心人听见,再传到宫里,沈熠一定会背上一个非议朝廷的罪名的,这可不是她愿意看到的事。
沈熠被赵文秀提醒了一下,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有些激动,有些话确实越界了,刚想向卢昭解释,卢昭却先开口了:“郡主放心,今日之言,老夫绝不外传。沈公子,你接着说!”
沈熠选最终还是择相信这位德高望重的朝廷柱石,冷静了一下,语气平静地道:“卢老太傅,晚辈给您讲一个故事吧!”
沈熠不带修饰地讲了一遍杨参的事,卢昭听完后,陷入了沉默,这件事就像一根刺一样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或许是他在站在高位上太久了,从未想过底层的将士退伍后会面临怎样的生活,这让他不禁有些惭愧。
“老夫活了大半辈子,本以为已经为国尽心尽力了,没想到……”卢昭有些说不下去了,“沈公子,明日早朝,老夫定当向陛下进言,要求兵部和户补联合商议如何更好地解决这些退伍将士的问题。”
沈熠急忙放下手中的烤串,拍了拍手上的佐料,恭敬地向卢昭施了一礼,道:“晚辈替家父谢过卢老太傅。”
“沈桐倒是有福气,儿孙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哪像老夫,几个儿子没一个能堪大用的。”卢昭有些感慨地道。
沈熠突然有些伤感,已经很久没收到东境的消息了,也不知沈烨怎样了。
“沈小子,老夫说句实在话,我那小孙子真的不错,要不还是让你家小妹见见?”卢昭旧话重提,刚才说到沈家的儿孙有出息,他的心思又活络起来了。
沈熠一看卢昭又在打沈煖的注意,当即果断地回道:“卢爷爷,晚辈也跟您说句实在的,我们沈家只有煖儿这么一个姑娘,我也就这么一个妹妹,她未来的夫君,晚辈可要亲自把关。虽说不要求文武双全,但至少要有一点能超过我们兄弟三个的,不然我第一个不同意。煖儿,你要记住三哥的话哦。”
沈煖羞红了脸,转过身去专心泡茶,可心里却很开心。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期待着有这么一天,不论发生何事,她的三哥都会站出来替她做主,幸好,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算了,不说这些了,来,喝茶!”卢昭终于死心了。沈熠这小子,说话还真不给别人留出路,这世上的年轻一辈,怕是没几个能比得过沈家这三兄弟了。
一众人又开始吃着烤串喝着茶,时而听卢昭讲一些年轻时候的往事,时而听沈熠讲一些前世看过的,时间就在这种欢快的氛围中消失了。渐渐地,酉时已至,带上山的蔬菜和肉食也吃完了,众人便收拾东西准备下山。
瞥了一眼挂在西天的夕阳,卢昭顿时诗兴大发,当即赋诗一首。他的文采堪称当世第一,临时作的这首诗虽然未经推敲,却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沈熠等人不由得连连称赞。而卢昭似乎是已经习惯被人夸奖了,他只是微微一笑,招呼沈熠也作一首。
沈煖其实也有这个心思,之前在府里吃火锅时,她就听过沈熠念诗,后来又见到了沈熠送给她的茶壶上题的诗,自然知道沈熠的文采是不错的,也存心想让沈熠在卢昭心里留下个文采卓越的好印象,便抱着沈熠的胳膊撒娇;赵文秀虽然不知道沈熠的才华如何,但她此刻也起了玩性,跟着沈煖起哄。
这三人同时来劝,沈熠自然不好拒绝,只得从脑海中搜寻,随便吟诵了一首写夕阳的诗,众人这才心满意足地下了山。
刚到山脚,迎面便撞见了一群人,为首的那人径直向沈熠这边小跑过来。
“姝儿,去问问怎么回事?别让人冲撞了卢爷爷。”沈熠冲着姜姝吩咐了一句。
姜姝正要动身,老仆卢彰却开口拦住了她:“姜姑娘莫慌,是府里的人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