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大学毕业准备参加工作的那个夏天,家里突然来了人。”
“不是亲戚,来的是我娘。”她的瞳孔颤抖了一下。
“她哭着告诉我说我爹病危了,想见我最后一面。”
“我那时已经完成了学业,也没了推辞的理由,而且就算有我也不可能推脱。”
“虽然我不喜欢他,可他毕竟是生我养我的爹啊。”她叹了口气。
“于是,也没告诉他这件事,一来我想早去早回,二来我想当然的觉得我爹他老人家不在了,以后家里人也不会对我逼亲了。”
“可当我回到家,看到我那活蹦乱跳的老爹时,我才明白我真是大错特错。”奶奶又叹息了一声。
“原来是我舅给我爹出的馊主意,让我妈卡在我毕业这个节骨眼上骗我说他病了好把我拐回来。”
“而究其原因,是因为他们听说我在大学里和一个不务正业的穷小子好上了,所以才这么着急想方设法的逼我回来完婚。”
“那时候老人们的思想大都不怎么开放,开公司办企业什么的,在他们眼里可不就是不务正业吗?”奶奶苦笑一声。
“可当我明白这些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想跑也跑不掉了。”
“几个大男人看着我的屋子,我娘还有一群七大姑八大姨成天介来劝我。”
“我不理,就是一个劲儿的哭,再后来烦了就逼着他们说再来我就一头碰死。”
“就这么的,他们不劝我了,可我到底也没有勇气真的去死。”
“成亲那天,两边的人都聚在镇上,光亲戚朋友就有百八十号人,算上来凑热闹的那就更多了。”
“我被推搡着拽到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男人面前,那家伙肥头大耳的,他们还说这是有福相。”
“更恶心的是,他还一脸色眯眯的盯着我,好像在看什么好看的东西一样。”说到这里,她微微一停,好像有点浑身不舒服的样子。
但紧接着,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
“就在这个时候,大院的门突然被哐当一脚踹开!”
“他就跟从上掉下来一样,猛的冲进来,眼色发红,感觉头发都要一根根竖起来了。”
“当时所有人都傻了,还以为闯进了什么歹徒。”
“结果他从人群里找到我,冲上来一把把我拉进怀里。”
“‘她是我的,谁也抢不走!’,他当时就这么对那上百人喊。”奶奶讲的眉飞色舞,还故意拉高了声音,瞪圆了眼睛模仿道。
“噗哈!”温蒂突然没忍住笑了出来。
“好尬哦~,奶奶,你讲的些,还真像那些烂俗狗血土味爱情剧里男女主角的抢亲桥段呢。”
“是吗?”奶奶也只是笑笑,并没有生气。
“但那一刻,我真的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儿。”
“就是在那时我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在他心里占据了如此重要的地位。”
“也是在那一瞬间,我才发现,他也在我心里,占据了同等重要的地位。”
“我从小就比较要强,不论上学还是养活自己我从来没想过去靠别人。”
“但那时,我真的感觉自己有了一个依靠。”老人说着说着,眼里忽然有了泪花,但她用玩笑的表情掩饰了过去。
“不过要按你这么说,奶奶我这辈子也算是当过一回女主角了啊。”
“哈哈……”
“……”
简零依然只是默默倾听,一言未发,仿佛他只是一团空气,一个局外人。
“那后来呢?你和爷爷怎么‘杀出重围’的?”温蒂有点急不可耐的追问。
“那些人反应过来以后,各个抄起刀叉棍棒,上来就要打。”
“突然,他从衣服里面掏出一把‘手枪’来,还有模有样的吼了一嗓子‘全都不许动!’。”奶奶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感觉从讲起来开始,她的笑就没停过。
“枪?!”温蒂吓了一跳。
“可……带枪是犯法的吧……”
“哈哈哈……不是真枪啦,就是个玩具而已。”她的笑意又添了几分。
“不过可能是乡下人没见识,早年打仗的时候被枪吓怕了,也可能是他当时那个怒发冲冠的样子属实有点吓人,总之这一嗓子还真就把所有人都给唬住了。”
“他就这么带着我一步一步出了人群,出了大门,上了车子,当然这车也是他跟同学借来的。”
“那会儿村里人家连拖拉机都没几家有,车就更不用说了,等他们回过味儿来,想追也追不上了。”
“于是乎,我就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跟着野男人私奔了。”她一摊手,好像很无奈的样子,脸上却还是带着笑。
“后来在车上他才告诉我,他找不到我,就问我舍友要到了我家长,也就是我二姨家的座机号,我二姨把事情都告诉她了,他这才借了车急忙赶过来。”
祖孙二人笑着,好久才发现简零一直没说一句话。
“零哥?零哥!”温蒂推了推他。
“奶奶讲的这么有意思,你怎么又在发呆啊?”
“啊?不……不是……”他回过神来,又看向老人。
“我只是有些好奇,他孤身一人,手无寸铁,就这么闯入上百人面前,说出做出这样激进的话和行为……
“他难道……就不害怕吗?”他的双目,紧盯着老人的脸。
那双眼眸中泛着一缕萤火,仿佛带着某种无由的期许。
“这个啊,我也问过他。”老人发觉了他眼神的变化,但却没有多说什么。
“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怕啊,我当时都差点儿吓尿了!’。”
“‘可是看到你当时就那样靠在我身上,我告诉自己,在女人面前,男人必须硬气到底,绝对不能软!’。”她一字一顿的开口。
“……”
话……真的很糙。
但道理,也真的很简单。
“……”
简零没再说什么,默默跟在两人身后。
……
不论发生什么,太阳总是周而复始的重复着它的工作。
简单,却无比重要的工作。
东升,西落。
天,像往常一样,黑了。
灯,像往常一样,灭了。
声,像往常一样,静了。
人,亦如往常,安然入眠。
只是,他,没有再像往常那样,昏昏入睡,以此稳固那为了麻痹自己而套上的,沉重的锁链。
“这种选择,我也做过的吧……”
“沉醉在平静与温柔的怀抱,直至生命的尽头。”
“似乎,也很不错呢。”
“但……那毕竟不是我。”
“是时候,离开了啊……”
无声的站在地面,无声的注视着两人的安眠。
黑亮的瞳孔,依然清澈,已然清明。
“奶奶,温蒂……”
“我在这里,过得很开心。”
他想为他们留下点什么,可思来想去,却发现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痕迹。
他对她们,只是一介过客。
她们对他,亦复如此。
最后,也只是留下了一张字条,告诉她们自己已经“恢复”然后离开。
可就在他转身时,一只手却轻轻从身后抓住了他的衣服。
“零哥……你要走了吗?”
“……”
“嗯,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还有……必须要见的人。”
他声音平静的回答,仿佛和这些天来与她们相处的憨厚青年判若两人。
但,温蒂也没有意外。
“唉,没想到奶奶看的那么准,她说零哥你恐怕今晚就要离开了,要我好好睡觉,别到时让你难做……”温蒂说着,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但她的手,逐渐送开了。
“……”
“没事,有机会,我还会再回来看你们的。”他转过头,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
“嗯,说好了哦。”温蒂咬咬嘴唇,还是勉强挤出笑容。
她是个坚强的女孩儿,并不害怕分别。
……
直到他站在山顶时,那笑容依然清晰的印刻在脑海中。
“有机会的话……”
他转回身,最后俯瞰这个于群山面前无比微渺的小村。
在吞没世界的黑夜之下,她似乎,显得格外弱小而无力,一如滔滔洪水下摇摇欲坠的孤岛。
但她,却有着比山岳更为宏伟的力量。
这力量或许并不强大,却足够柔软。
柔软到,令群山,都为之折服。
即使隐没于黑夜,依然能窥见,星星点点的火光……
「怎么,终于想明白了?」
这一次,那声音无比的真实。
而他这近两个月的生活,反而变得如梦境般飘渺,虚幻。
宁静而又平凡,不再有战斗,不再有杀戮……
“如果,这世界没有崩坏,那该多好……”他不自觉的喃喃出声。
「呦,怎么还开始伤春悲秋起来了。」声音打趣道。
“……那倒不至于。”简零无奈笑笑。
“就是突然有了些感慨。”
“以前我以为,守护那些身边的人,为自己所拥有的美好去战斗,就已经足够。”
「现在呢?你觉得这是错的?」
“不,当然不是。”他摇摇头。
“只是,不够完整。”
“‘为世界上所有的美好而战’,她所指的,远非只是亲人,朋友,爱人……”
“还有那更多的,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也许是在危难之时伸出援手的恩人,也许是救人生死的医生战士……”
“又或者,只是在冬日的凌晨起床,为你扫清门前积雪的邻居或环卫工人……”
“人,为什么要热爱他的世界?”
“因为,正是这无意用尺寸衡量的‘美好’,构筑起了‘世界’的框架。”
“她们远比那隐没于细枝末节的丑恶更普遍,更强大,但同样也更脆弱,更易于遭到忽视。”
“人需要去恐惧,恐惧强大,恐惧未知……”
“但更多时候,更多事情,不论值不值得去‘恐惧’,都要硬着头皮,不管不顾的做下去。”
“我果然不适合学文科啊,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自己就想不明白呢?”
“倒是布洛妮娅这方面,一定比我强的多了吧?”
「……」
「啧~,说了这么多,准备好了没有?」
「这可是你自己放弃了平静安度最后时光的机会,我可是遵循你自己的意思才打开了你这‘恐惧’的心锁。」
「就算你现在反悔,我可也没法再帮你锁住这些记忆了。」声音,已不再是那轻挑的口吻。
“你说呢?你不是最了解我了吗?”简零的回应满是报复老谜语人的快感。
「……」
「哼,也对。」
「……」
「这次,可就是真正的‘解放’了。」
「简零,看看这次,你……不,‘我’,能走多远吧。」
「谁知道呢?也许这一次,真的能直达■■也不定。」简零转回头,视线投向无尽的远方。
下一秒,声音消失了。
那属于它的“全部”,终于被他尽数接纳。
随之而至的,他,与它,第一次,第无数次,也是最后一次,彻底完成了同步!
“来吧,释放一切吧!”
“舍弃‘恐惧’,冲破‘戒律’!」
「再见了,‘自己’。”
「从此刻起,不会,再向任何人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