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鹤鸣上的民族音乐史这门课,一周只上一节。一般上半堂课是文博学院的老师讲历史,下半堂课是音乐学院的老师教音乐。
但今天有些特殊,文博学院的老师临时请假,整节课都归音乐老师所有了。
“一个半小时啊……这是老天要弥补我从小到大被占据的音乐课吧……”林双乐下巴抵着课桌,打了个哈欠。
她是来陪关麒宁上课的,今天周五,关麒宁只有这一堂课,而她用半个月的疯狂加班换来这天调休,她们准备上完课就去吃火锅。
“你这是赚到了好吗。”关麒宁一边拿书本一边说:“周老师的课在外面花钱都很难上到,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给我坐好,尊重一下老师。”
“好好好,是是是。”林双乐有气无力地坐直,眼神不经意地飘向门口,忽然精神起来,“唉?你们这课还有助教啊?”
“嗯?没有吧。”关麒宁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
只见齐尧踏着上课铃声,走上了讲台。
他今天穿了一件休闲衬衫,把瓜皮头抓了起来,戴了副圆框眼镜,除了手捧一个磨掉了一点漆的保温杯——当然,里面装的是最澄亲手熬制的爱心秋梨水,看起来和在座的大学生们相差无几。
简单的自我介绍后,立刻有学生大着胆子说:“老师,您看起来好年轻啊。”
齐尧屈起手指推了推眼镜,“谢谢夸奖,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本来也不老呢。”
“那您多大呀?”
“大家可以猜猜看。”
“猜对了有奖励吗?”
齐尧本想说“没有”,不过转念一想,又说:“有,但暂时保密。不过你们要是猜错了,或者猜得让我不满意,那我就会拖堂、留作业、让你们一周交一篇论文。”
话虽说得狠,但他却是笑着的,这一下子就活跃了课堂氛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从十八猜到四十八,连林双乐想参与一下。
“你说奖励会是什么?”她很好奇。
“不知道诶。”但关麒宁知道正确答案,她附在林双乐耳边说了个数字,林双乐立即举起手,大声说:“老师!三十一!”
齐尧看到了是关麒宁透露的消息,走到她身边,敲了敲桌子,“同学,可不能作弊哦。既然想回答,就自己说嘛。”
一瞬间整个教室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关麒宁身上。
她不适应这样的关注,但逃无可逃,只好快速地说出答案,“三十一。”
齐尧拍拍手,“正答。”
林双乐很兴奋,“老师,奖励!”
齐尧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票,在大家的灼灼目光中,递给了关麒宁。
有眼尖的学生认出了这张票,立即吱哇乱叫起来,“哇老师你也太偏心了吧!”
不怪大家反应大,齐尧送出去的这张票,是中国国家博物馆和埃及国家博物馆联合举办的文物展的套票。
这场展览规模浩大,两个国家所精选的文物,都是从未出国展出过的精品。对于文博爱好者来说是场难得的盛宴,也正因如此,入场券可谓是一票难求。
“我也好想要啊。”
“就是说啊,加钱都买不到……”
“老师,我刚才也猜到三十一了,你咋不给我呢?”
关麒宁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仿佛拿了颗烫手山芋。
“羡慕啊?”齐尧故意问。
“嗯嗯,超级羡慕!”
齐尧走回讲台,变魔术似的,从书里又拿出一张票,送给了坐在第一排的学生。
“哇!谢谢老师!”
“老师还有吗?”
齐尧也不再卖关子,直接把夹在书里的信封拿了出来,“我一共准备了24张票,每位同学都有,算是我送给大家的见面礼。”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道谢声中,关麒宁偷偷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拿到票的学生调侃,“老师你是黄牛吗,怎么弄来的这么多票?”
其实齐尧原本只有一张票。前两天他随周鹤鸣正式拜访了未来的师母,唐观慧刚好是这场展览的策展人之一,便送了他一张套票。
齐尧想把票送给关麒宁,回家和最澄商量怎么才不会被拒绝。
“我想上课的时候送,就当是她论文写得好的奖励。”
最澄却说:“但你这样公开区别对待,会让她很为难。”
于是最澄替他解决了整个班级的票,齐尧借花献佛,赢得了学生们的喜爱,忍不住在心里给最澄点了个大大的赞。
“嘘。”齐尧示意那人噤声,神秘兮兮道,“不要声张,不然我的副业就保不住了。”
“好的老师!绝对保密!”
但快乐还未褪去,就听有人小声说:“可是老师,我又不是历史专业的,看这个有啥用?”
24位学生里,确实有那么一两个因为没抢到本专业相关的选修,而退一步选择了与专业无关,但相对好过的课程的学生。
齐尧作为老师,欣然接受学生的质疑,却没有端起老师的架子,反而倚着书桌,双手环胸,像一位学长与学弟学妹们闲聊般轻松,“你这个问题,其实可以归根为‘学历史有什么用’。”
“有句话说,‘读史可以明智,知古方能鉴今’。不管我们学什么,都要先知其本源,才能展望未来。大家想一想,你们的专业书里,是不是总有一章是讲这个学科的历史的?”
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齐尧继续说:“就拿我们音乐学院来说吧,我们学校会专门开一门历史课,在这个课堂里,我们会放下一切声乐技巧,用心去感悟音乐和器乐的历史,我们要知道他们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要知道先辈们是如何克服困难,才让他们穿越时光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才能真正体会到他们被赋予的灵魂和生命力,才能清楚认识到自己身负的责任。”
“什么责任?”
齐尧掷地有声,“传承、发展和创新。”
他的声音浑厚洪亮,眼中是坚定的光,给萎靡的早八生带去了一丝热血沸腾。
“哇~不愧是体制内的老师!思想高度就是和我们普通人不一样!”
“这让只想水一个硕士学历的我情何以堪……”
“老师,您竟然这么看重历史,为什么选择学音乐啊?”
“历史很重要,但音乐也很有趣啊。”
齐尧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窗外有一棵大柳树,低垂的枝丫伸手可触。
于是他走到关麒宁后边的座位,一只手撑着她的椅背,伸出另一只手扽了一片柳叶。
树枝随着他的发力而颤了颤,关麒宁的心也莫名随之抖了抖。
“就拿这片叶子来说吧。在大家眼里,这可能只是一片普通的柳叶,但实际上……”齐尧擦了擦叶子上的灰尘,然后拉平,轻轻抿住,一吹气,叶片高频振动起来,一首俏皮欢快的曲调便响彻课堂。
没人知道这首歌是什么,大家都只在惊叹原来一片叶子就能吹出这么好听的调子。
唯有关麒宁在听到第一个音符时就心跳加快,血液上涌——这分明是她那晚在沙漠中喝醉时所哼唱的歌。
一首终了,大家自发鼓起掌,“太牛啦老师!可以教教我们吗?”
齐尧反问,“小伙子有没有女朋友啊?”
“没有……”
“那可以学。”齐尧笑说:“这个东西叫木叶,是咱们国家许多民族都流行的一种乐器。有一句俗语叫‘吹木叶要趁叶子青,谈恋爱要趁年纪轻’。所以木叶也是男女之间传达爱意的媒介,你没有女朋友,正好可以学来撩拨阿妹的心。”
那学生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反过来揶揄齐尧,“那老师刚才是不是在传达爱意啊?”
齐尧的目光落在了关麒宁的侧脸上,轻声道,“算是吧。”
“哇哦~”
“老师有喜欢的人啦?”
“老师你今天不会是为了喜欢的人才来代课的吧?”
齐尧没说什么,只笑了笑,但就是这一笑,更让大家坚定了猜想。
“哇啊啊啊——”
吃到瓜的同学们一脸八卦,“是谁是谁?”
“是……”
关麒宁的心一下子吊起来。
齐尧故意拖着长音,在同学们引颈期盼的目光里,缓缓开口,“当然是各位亲爱的同学们啦。”
呼。关麒宁马上松了口气。
“切——老师你一点都不真诚!”
“就是就是!”
恰好此时下课铃响起,齐尧拍了拍讲台,说:“好了,大家休息一下吧。谁再多话,下节课就上台来做分享。”
关麒宁几乎逃似的离开了教室。林双乐紧随其后,发现她钻进了厕所。
“我说你刚才怎么脸那么红,原来是憋的啊。”林双乐打趣了一下,顺便问,“这里可以抽烟不?”
“不可以!”
“是电子烟。”
“……什么味道?”
“你喜欢的,橘子汽水。”
关麒宁从隔间走出来,洗完手,拉着林双乐走向教学楼外的吸烟处——正好背对着教室,是齐尧一望出去就能发现的位置。
他看到林双乐吸了一口烟,然后轻轻吐出,全都扑在了关麒宁的脸上。
很不礼貌。小齐老师顿时就想跳窗出去打抱不平。
但下一秒,他却看到关麒宁贪婪地将烟雾都吸入了肺中。
齐尧不抽烟,可这一刻,他很想知道令关麒宁如此喜爱的烟是什么味道。
所以当她回来上课,路过讲台时,齐尧深深吸了一口气,但很可惜,还没来得及品味,淡淡的气味便已经散在了空气中。
下半堂课已经开始,齐尧不得不先收起好奇心,继续上课。
虽然小齐老师凭借年轻的外表和心态,仅用了半节课的时间就和学生们打成一片,但到了讲评作业时,他却摇身一变成了比周鹤鸣还严格的老师,开始了死亡提问。
“周老师应该给大家讲过南北朝时期音乐风格的剧变,大家有没有什么心得体会?可以结合你们之前的作业,上来讲一讲。”
自古以来,学生面对老师的提问那是能躲就躲,尤其是齐尧性格转变如此之快,大家一时摸不准他的脾性,面面相觑着,都不想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而关麒宁却有种不祥的预感。
齐尧在教室里转了一圈儿,停在了关麒宁后面,关麒宁不知道他在看哪里,却感觉如芒在背。
“没有人自愿吗?心得体会也不分对错,大家不要有压力。”齐尧又鼓动了一下,见还是没人举手,便悠悠道,“那我只能点名了。”
他走回讲台,点开名单投放到屏幕上,鼠标在几个名字上来回滑动,仿佛过了几个世纪之久,才说出那个名字,“关麒宁?”
果然。关麒宁认命地闭了下眼睛,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了讲台。
在来代课之前,齐尧就已经读过了她的论文。说是论文,其实更像是一篇有趣的科普文章,她挑了一个很小的点,用诙谐的笔触,串起了那个混乱时代的故事与文化。再想起她在沙漠里兴致勃勃给自己科普埃及和星座时的样子,齐尧就先入为主地以为她是个乐于分享的人,所以点名让她上台——其实他是想让大家感受一下关麒宁独特的个人魅力。
不过他好像好心办了错事。
虽然关麒宁的文字举重若轻,但眼下的语言表达却显得有些凌乱。
齐尧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很及时地叫了暂停。
“说起敕勒歌,大家有没有听过这首歌啊?”齐尧把众人的目光又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报告老师,背过,但没听过!”
“老师,您给我们表演一个呗!”
齐尧清了清嗓,“好,那我来唱两句。”
他从“敕勒川,阴山下”唱起,男高音辽阔豪放,又融入极具民族特色的长调,短短几句,便把课堂变战场,玉璧白骨、高王哀感流涕的悲壮景象随之跃然眼前。
一曲终了,齐尧缓了缓,才从意境中抽离。
而第一次近距离感受民歌之美的学生们却久久难以平复内心的激荡。课堂沉寂了半分多钟,随后爆发出由衷的掌声和尖叫。
“好了好了,安静。别吵到其他班上课。”齐尧赶忙制止。
等尖叫平息,他才慢悠悠地问,“大家听这首歌时,都想到了什么?”
“草原!”
“玉璧城下的七万英魂……”
“高欢吧,想想他鏖战六旬,还是未能攻下玉璧,英雄迟暮,用这首歌振奋军心,最终还是郁郁而终,哎,可惜。”
“我就不太懂,为什么一首歌就能振奋军心了?”之前困惑历史何用的学生又提出了新问题。
这次齐尧没有回答,而是问,“大家怎么想呢?”
底下有小声的讨论,但却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
“因为这首歌唱的是家乡。”关麒宁忽然开口。
“那个时候高欢和他的军队已是穷途末路,集体的覆灭,让个人也再无生的欲望。而家乡是生命开始的地方,歌里的大山长河、苍天野草、骏马牛羊,都是战士们童年最快乐的记忆,呼唤家乡,就是在获取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有这么神奇?”那人质疑。
关麒宁想了想,又换了种说法,“你也可以理解为用家乡来治愈伤口。家乡只是个很广泛的定义,治愈你的,可以是在家乡的父母,可以是你儿时经常走的上学路,也可以是小卖店里几毛钱一根儿的冰棍儿……”
“所以我觉得,这首歌可以唱得旷达豪宕,也可以唱得宛转悠扬。”
这也正是她所写的论文的核心。
齐尧笑着肯定道,“下次再唱这首歌,我会试试你的建议。谢谢你的分享,很棒。”
他带头鼓起了掌。
关麒宁后知后觉地红了耳朵,在掌声中低头快步走回了座位。
林双乐撞了撞她的肩,“可以啊天使,那人都被你说懵了。一开始看你说得颠三倒四的,我还以为你很紧张呢。”
最开始可不是紧张嘛。但听到熟悉的歌声,所有的紧张又都化为乌有,这大概是她听了三年齐尧的歌所产生的惯性依赖。
“这个代课老师也挺有水平的,知道怎么引导学生,哪像我们当年的那些老师,一上课就板着张脸念PPT。”
关麒宁有些出神地看着讲台上游刃有余地教导学生的齐尧,莫名想起了火车上那个骄傲的他。
“他当然很厉害。”关麒宁亮出了虎牙,轻声道,“毕竟是周老师的关门弟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