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儿,最澄顶着大雪拉开了东旭烧烤店的门。
正在吃饺子的老板迂潇见到他愣了几秒,然后惊喜起身,嘴里的饺子都没咽下就热情地招呼道,“你咋突然来了?来来来,刚煮的饺子。”
“啥馅儿的?”最澄随手捏起一个尝了尝,“哟,可以的,自己腌的酸菜吧,给我来一盘儿。”
“行,你自个儿找地儿坐。”迂潇回身给他拿了两瓶老雪花,“老样子呗?”
最澄笑着点头,撩开帘子,刚进入里屋,却发现离暖气片最近的老位子已经被两个女孩子占领了,于是脚下一拐,坐到了另一边,轻车熟路地打开了小太阳。
很快迂潇就端着热乎乎的饺子和酸菜锅走了进来。最澄看了一眼问,“今天没有羊蝎子了?”他很想念那一口软烂的羊肉。
迂潇的眼神儿往另一桌瞟,低声说:“内个美女不吃羊,闻不了羊肉味儿。你看她眼圈儿红红的,估计是心情不好,我合计就不整羊肉了,万一她闻着不舒服走了,这大过年的,又这么晚了,还上哪儿找开门儿的店啊。你多担待担待,一会儿我给你打包点儿羊蝎子带回家。”
最澄看过去。
一瞬间就愣住了。
是她?
嗨,怎么可能。
只是这个女生确实像极了她。尤其是那双湿润的眼,好像雪花在眼中化开,又结成了一层亮晶晶的冰。
最澄心一软,“那羊肉串儿也帮我换了吧,随便烤点儿什么都行。”
除夕夜,下大雪,不管她因何而来,为何难过,最澄都可以感同身受。
“那就给你烤盘儿实蛋,哦,厨房还有血肠,我给你切一盘儿,再弄点儿蒜酱,你蘸着吃或者放锅里炖都行。”迂潇安排得明明白白,最澄什么都不用操心,就着隔壁桌聊天的声音,安静地喝起了小酒。
……
“对不起哦李子,大过年的还叫你出来。”
“没事啦,反正我在家也是做年夜饭,还不如出来放松放松呢。”李无忧开了两瓶酒,递给她一瓶,“不过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说今年留上海过年吗?”
关麒宁一口气吹了半瓶,只叹气,没说话。
“出什么事儿了吗?”
关麒宁没回答,只闷头喝酒。
“……是不是你妈妈?”李无忧小心地猜测。
关麒宁轻轻点了点头。
“她来上海投奔我,但我大舅担心她把债主引到我身边,不让我留她,她疯了一样指着我骂,‘关麒宁,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人家姑娘都是妈的小棉袄,你竟然还赶妈走?’我被她吓到了,也是心软,就让她留了下来。可没过两天,催债电话就打到了我手机上。她又在我面前哭,说自己没用,是个累赘,不如死了算了。这些话我都听腻了,她不还是好好活着?”
“别这么说宁宁,她毕竟是你妈妈……”
“妈妈?”关麒宁自嘲地“嗤”了一声,“我和她说我没钱替她还债了,难道要逼我去裸贷吗?结果你猜这个妈妈说什么?”
“她竟然问我,裸贷麻烦吗?”
听起来很离谱,但发生在关麒宁身上,李无忧只觉得心疼。
“需要钱吗?我给你。”她立刻拿出手机。
“不用。”关麒宁拦住她,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打算帮她还钱了。”
“不还没事儿吗?不会影响到你吗?”
“无所谓了,我这些年受的影响还少吗,父母反复吵架、离婚、复婚,债主骚扰,各种亲戚掺和我们家的事,教训我妈、批评我爸……我真的……”关麒宁又灌了半瓶酒,颓丧地说:“真的受够了。”
李无忧给她夹了两筷子小菜,“别喝那么猛,吃点儿东西垫垫。”接着劝她,“往好了想,你现在算是半脱离了那个家,你在上海有一份好工作,好好发展几年,等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一切都会好的。”
“结婚生子……”关麒宁摇摇头,坚定地说:“我不会结婚的,也不会生孩子。我不想拖累其他人,也不想让孩子来延续我的痛苦。至于那份‘好工作’,我也准备辞了。李子,我想离开上海了。”
“嗯?你要回家来吗?”
“不,我是要去个更好的地方。”
“去哪里?你自己去?那你妈妈怎么办?”
“去天堂呀。”关麒宁调皮地笑笑,露出了尖尖的虎牙,“既然是天堂,那我妈肯定是去不了的。”
最澄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蹙眉看向关麒宁。她在笑,但眼睛却如一潭死水。她看起来是在和最亲的朋友道别,但更像是走投无路般的求救。
可李无忧的大脑被酒精麻醉,只当“天堂”是一座新城市的代称,没有深想,反而说:“也好,等你安顿下来,我去找你玩儿。”
“你可能要等等,不过我们早晚会在那里见面的。”
李无忧仍然未觉她话中的深意,“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就今晚吧。”
“啊?这么着急?”
“辞旧迎新嘛,今晚过后,我就会重生啦。”
“砰”的一声,关麒宁又开了一瓶酒,高举起来,大声喊,“敬我的重生!”
神经元释放出多巴胺让李无忧抛开一切疑问,开心地和她碰杯,“敬你的新生活!”
关麒宁仰头干完一瓶,冰凉的液体流进脆弱的胃,还没捂热乎,就听“哇”的一声,又全都吐了出来。
事发突然,李无忧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递过垃圾桶。
迂潇也叫着“怎么了怎么了”跑进屋来。
“去拿杯温水。”最澄对他说。
迂潇赶紧端了杯水进来,“是不是吃得不舒服啊,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关麒宁边吐边摆手,李无忧了解她的意思,解释道,“不是食材的问题,应该是空腹喝冰啤酒刺激到胃了。”
最澄推了推迂潇,“去下碗小馄饨吧。”
“哦哦好。”迂潇放下水杯转身离开,最澄跟在他身后,“我去帮你。”
“?”迂潇一脸“你没事儿吧”的表情,“下碗馄饨而已,你去帮我干啥?”
最澄没回答,推着他走了出去。
见他们离开,关麒宁松了一口气,直接抱着垃圾桶呕了起来。
吐得差不多了,李无忧就递上水杯,“来,漱漱口。”
关麒宁鼓着腮帮子咕噜咕噜,李无忧忍不住戳了戳,“我看你今天也别走了,一会儿和我回家好好休息一晚吧。”
关麒宁吐了水说:“我没事的。”
李无忧强硬道,“别逞强了,今晚你哪儿都不许去,别逼我把你绑起来啊……嗯?”
关麒宁突然抱住了她,像只汲取温暖的小动物般蹭了蹭,“谢谢你李子,很开心你今天能来陪我,这是我长大后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年。”
“说什么呢,后面的日子不过啦?”李无忧拍拍她的头。
关麒宁不敢贪恋这样的温暖,很快便松开了怀抱,擦了擦眼睛,说:“我要走了。”
“诶?这么突然?”
“嗯。再晚就来不及啦。”
“来得及的。”身后忽然响起最澄温柔坚定的声音。
关麒宁下意识回头,撞进了他温暖的双眸中。
最澄把热气腾腾的小馄饨放到另一张干净的桌子上,对关麒宁说:“来吃点吧。”
关麒宁站着没动,只重复道,“我要走了。”
李无忧从身后抱着她,把人推到桌旁,按在了椅子上,“走什么走,给我吃!”
馄饨的汤底是最普通不过的紫菜、虾皮和榨菜,可能还滴了些香油,热气蒸腾上升,钻进关麒宁的鼻腔,让她恍惚想起了童年的味道——那是她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一段快乐时光。她被这熟悉的香气蛊惑着,喝下了一口汤,然后便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吃得浑身暖洋洋。
“晚上还是很适合吃点儿热乎的东西的吧。”最澄一边收拾地面一边说:“但晚上也是人容易冲动的时候,不太适合做决定哦。”
关麒宁嘴里还含着汤,两腮鼓鼓,疑惑地眨了眨眼,觉得他话里有话。
但还未细想,迂潇就擦着手走了进来,关心地问,“感觉好点儿了吗,美女?”
关麒宁咽下馄饨,冲他笑笑,“好多了,谢谢。弄脏了你的店,对不起啊。”
迂潇大气地摆摆手,“多大点儿事儿,这大过年的,咱们能聚一块堆儿都是缘分,要不要一起看春晚?”
李无忧替她拒绝,“还是别了,我宁可去看《历年小品集锦》。”
“行,听美女的。”
迂潇把两张桌子拼成一张,取来电脑放上,不多时,赵本山的声音就在屋内响起。
迂潇骨子里刻着东北人的幽默感,爱接包袱,看个小品很不消停,不是接话茬儿就是捏着嗓子模仿演员。最澄为了堵住他这张碎嘴,和他碰了好几次杯,等演到《送水工》这个小品时,迂潇已经微醺了。
他侧坐着,上半身靠着墙,下半身翘着二郎腿,微眯着眼睛开始追忆往昔,“想当初我差点因为这个小品放弃艺考,想复读学考古来着。研究木乃伊啊,听起来多酷炫。”
“你也喜欢埃及吗?”关麒宁平淡无波的眼睛迸出了些星光点点。
“昂。”迂潇点点头,故作深沉,“人总是会被未知的事物吸引。”
李无忧说:“宁宁也是从小就喜欢这些,虽然大学学了金融,但也算是个埃及学野生专家。”
迂潇调侃道,“那咱俩都是入错行的可怜人啊!”
最澄在一旁漫不经心地说:“有些专业可以跨考,你可以试试。”
话落,最澄就感觉到关麒宁乌溜溜的黑眼珠瞅了过来。
迂潇却摇头叹气,抖下了三十几岁男人的沧桑,“我都这个岁数了,记忆力和理解力哪个还能拼过应届生?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天赋异禀,随随便便就能转到别的领域继续大放异彩啊。”
“坚持的话,总会有好结果的。我有个朋友工作后在职考研,边演出边复习,考了三次也成功了,今年还上了春晚。”
“三次?牛掰!”迂潇敬佩地竖起大拇指,“他上的哪个节目?我给咱朋友贡献下收视率。”
最澄看了眼时间,“应该开始了,他老师带着他压轴。”
说着就切回春晚的直播页面。
屏幕里正在播放气势磅礴的合唱节目,领唱一老一青,最澄指着右边的说:“我朋友。”
关麒宁看了一眼字幕,小声念出了他的名字,“齐尧。”
舞台上的齐尧身姿挺拔,意气风发,高昂的声音充满着希望。
他站在那里,像战场上挥斥方遒的将军,每一个抬手和收手的动作都仿佛播下了一颗火种,随着响遏行云的歌声,星火燎原般点燃了关麒宁的血液。
“咱朋友真厉害。”迂潇毫不吝啬赞美,“整个一小周鹤鸣啊。”
最澄点点头,“齐尧很小的时候就认定了音乐这条路,他有天赋,也肯努力。”
“他真幸运。”关麒宁无意识地将盘中的实蛋戳得七零八碎,感叹着,“好多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者明明有梦想,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去追求,最后只能屈服于现实。”
“他可不算是个幸运的人。”最澄笑着否定,“齐尧高中复读过三次,虽然考上了心仪的学校,但没进入期望的专业,学了师范。后来他牟足了劲儿考周老师的研究生,第一年因为同时准备考编,初试没过;第二年周老师的名额满了,他不想调剂,就放弃录取又拼了一年;但考上编制后工作多了,他只能见缝插针地复习,还经常让我抽背他英语单词和政治题。他这么努力、坚持,才追上了儿时的梦想,可不能被一个‘幸运’以偏概全了。”
奇怪。
关麒宁摸上心口。她的心脏忽然怦怦跳得厉害。明明是别人的故事,她却油然而生一股难以形容的复杂的情绪。好像小时候上放假前最后一节课的快乐,又像是放学后为了看动画片而狂奔回家时的期待,她被这股情绪催动着,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
“你说像他这样,从音乐老师到青年歌唱家,算不算是一种新生呢?”
最澄的声音很轻,但听在关麒宁的耳中,却振聋发聩。
“重获新生有很多方法,如果还有选择的可能,希望你不要选择会让自己痛的那一种。”
关麒宁被这双温暖的眼睛注视着,一股暖流由心脏泵向眼眶。
糟糕!她急忙低下了头。
“当然,光做选择还不够,还要努力去实现,千万不要做行动的矮子,否则就只能回家继承烧烤店了。”
正在啃鸡翅的迂潇:“?你在内涵我?”
最澄一脸无辜,“你不要对号入座啊。”
“那是我对号入座吗?”
关麒宁又很快破涕为笑。
李无忧也笑着假装打圆场,“哎呀好了好了,大过年的,别伤了和气!”
插科打诨中,春晚进入了倒计时。
主持人秉承着职业素养在欢快倒数,但现实世界却寂静无声,甚至听得见雪花落地的声音。
迂潇蓦地心生感慨,“以前赵本山的小品播完就能听见鞭炮声了,现在本山大叔退休了,市区也不让放鞭,年味儿也就只能靠这咕嘟咕嘟的火锅撑一撑了吧。”
李无忧倒没有很伤感,“我就不喜欢鞭炮声,只有屯年货能让我感觉到年味儿。”
“但过年还是收红包最令人期待吧。”关麒宁轻叹,“不过现在都是手机发红包了,没什么仪式感和实在感。”
“我也好久没收到过红包了——哎,你干嘛去?”
最澄忽然起身往外走,被迂潇叫住后提了提手里的袋子,“扔垃圾。”
迂潇吐槽,“洁癖怪。那你路过小卖店儿时看看有没有摔炮卖,大过年的,我必须得听个响儿!”
最澄离开后,李无忧伴着《难忘今宵》和迂潇一起收拾桌子,关麒宁帮不上什么忙,就坐在一旁低头戳手机,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大约过了十分钟,最澄带着年味儿回来了。
迂潇扒着袋子,从里面掏出了几根呲花,无语道,“哥,这是摔炮儿吗?”
最澄拍拍身上的雪,随口解释,“现在管得严,就这还是人老板从犄角旮旯里划拉出来的。”
“可这粉红色实在不搭我的猛男形象。”
“那你看这个颜色配不配你。”最澄从里兜掏出三个红包,在迂潇“不会吧不会吧”的惊讶声中,给了他一个“财源广进”,“八十八块八,祝你今年八八大发。”
钱不多,但迂潇自从成年后就没收到过红包了,和金钱比起来,他更享受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谢谢金主爸爸!”
最澄撇过头不去看他油腻的样子,把第二个红包递给了李无忧。
“我也有?”她受宠若惊地接过“幸福美满”,里面装了六十六块六。
“这个是你的。”最澄把最后一个红包递给关麒宁。
但上面的烫金字看起来有些奇怪,李无忧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字不是印上去的,而是用金色的签字笔手写了方方正正的四个字,“万事胜意”。
关麒宁倒没注意,她接过红包,期待地问,“也是六十六块六吗?”
可打开一看,却是六十六块七。
“这咋还区别对待呢?”李无忧拿起多出来的一毛钱对着灯光看了看,并没有什么不寻常。
“可能是不小心放错了。”最澄三言两语带过,“但祝福是一样的,新年快乐。”
“快乐快乐!大家都快乐哈!”迂潇很兴奋地给每个人都倒了杯酒,“来来来,咱们走一个。”
“你就别喝了吧。”最澄扣住关麒宁的酒杯的杯口。
关麒宁“嗯”了一声,“正好我妈也说过,在外面不能和陌生人喝酒。”
“陌生啥啊美女,咱这都是一起看过春晚的交情了。走走走,出门放花去!”迂潇拿起烟花和打火机,拥着三人出了门。
烟火棒被点燃瞬间,关麒宁的少女心跟着火星一起炸开,“好想许愿啊。”
李无忧转了转手里纤细的烟火棒,“感觉它不能承担太大的愿望。”
关麒宁无奈地噘了噘嘴。
“给。”最澄把自己的递给她,“加上我的就没问题了。”
迂潇也赶紧把不符合他猛男形象的烟火塞到关麒宁手里,“再给你加个buff。”
关麒宁不好意思地揉揉冻得通红的鼻头,一下子不知道该许什么愿。
她盯着烧得正旺的烟火,无端地想到了齐尧的歌声,想要再热血沸腾一次。
“那就……抽个幸运儿给我唱歌好了。”
关麒宁还没点名,李无忧就先拒绝,“我五音不全,不想在大家面前丢脸,请维护一个美女的完美形象,谢谢。”
迂潇也向后退了一步,“我每天烟熏火燎的,唱歌都是股烧烤味儿,怕熏着美女。”
关麒宁的目光自然就落到了最澄身上。
“他可以,绝对可以!”迂潇极力推荐,“他当年可是我们声歌系第一名毕业的,现在还被挂在学校墙上展览呢!”
不过自从转行去演话剧,又从演员转去幕后,最澄已经有七八年没唱过歌了。
“大过年的,给咱唱一首呗。”迂潇鼓动道。
最澄问关麒宁,“想听什么?”
“不知道诶……”关麒宁望着漫天飞雪,却随口哼了一段曲调。
最澄认真听过,恍然道,“啊,这首歌啊。”
“你知道?”关麒宁很惊讶。她不过是想起这首歌的MV中一个下雪的画面,随便哼一哼而已。
最澄认真回忆了一下,说:“这是我给那部动画片唱的主题曲。”
“你唱的?”关麒宁愣住,这一刻,她仿佛看到自己的童年就站在眼前。
“这首歌我也蛮喜欢的。”隔着飘飘洒洒的雪花,最澄看着她唱——
“喜欢你的可爱,
你的自信不服输。
反反复复,
千辛万苦,
都可以不在乎。
曾经的苦痛正在被你改变成幸福,
风儿轻轻,
云朵飘过,
前方就是,
……”
唱到结尾时,最澄忽然停了下来。
“你希望前方是什么呢?”他看着关麒宁,认真地问,“告诉我,我唱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