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注定的命运,唤作宿命。
对谢周和谢淮来说,至少在他们前十多年的岁月,都是被谢桓安排。
他撒下这个弥天大谎,骗过了包括谢芸和王侯在内的所有人。
也骗过了李大总管,骗过了皇帝。
正因如此,谢周才能拜入青山,平稳地在青山修行了十个春秋。
反观谢淮,作为谢周的“替代者”,他确实如谢桓曾经对谢满的承诺一样,含着金汤匙,被当作谢家嫡子培养,幼时接受了最好的启蒙教育,而后又被谢家的最强者收归门下,教导他成为年轻一代的最强者之一。
就连谢家族长的位置,谢家传承多年的那把黑色法剑都交到了他的手上。
相对应的,谢淮也承担了许多。
起点是在那个火烧半边天的夜晚,他替谢周吸引了所有仇恨。
他差点被火烧死。
他身上到处都是火焰留下的疤痕。
他戴着那块面具,化身让无数人畏惧的无面人,却不是他想成为无面人。
并且在早些年境界不足时,他无时无刻都饱受病根的折磨。
尤其遇到阴雨天气,极端的痛苦几乎让他无数次站在寻死的边缘。
他努力活了下来。
然而谢满和那个可怜的厨娘,却都成了这个计划的牺牲者。
与其说谢桓操纵一盘大局,交换了谢周和谢淮的命运。
倒不如说谢桓作为执棋者,为了自己的子嗣,篡夺了谢淮的一部分命运。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那个名叫谢淮的人,但听他们的评价,很是不错。”
姜御看着谢周说道:“应该会成为你不错的对手。”
他这句话里的他们,指的是王侯、谢芸和谢三顺等人。
无论是谁,对谢淮的评价都非常高,就像青山众人对谢周的评价一样。
不过姜御却没有多少担忧。
原因很简单。
谢周是他教出来的人,谢淮是谢三顺带出来的弟子。
谢三顺远不及他多矣,那谢淮凭何比得过谢周?
谢周沉默了下,说道:“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姜御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当年的事与你无关。”
姜御接着说道:“况且在这件事情上,谢桓并不欠他什么,相反谢桓确实兑现了承诺,对他视若己出,谢淮心中大抵也把谢桓视作父亲,所以更不存在所谓父债子偿的问题,所以你不必抱有负担,随心而行即可。”
谢周说道:“我记着了。”
“记着就好。”姜御看着眼前的谢周,恍惚间似乎回到十二年前,看到了那个在破观里独自生活的小家伙,说道:“我这一辈子没有子嗣,只教过你们三个弟子。”
“王侯早已出师。”
“你师兄正桓,性格温厚,处事得当,更没什么值得担心的方面。”
“以前的你稍有些迂腐,是我的教导方式出了问题,不过经历这么多过后,我也就放心了。”姜御话语里带着惆怅,说道:“以后的路就交给你们自己走,我就不看着了。”
谢周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是,师父。”
姜御双手负背,看着山间越来越浓的雾气,天上的弦月破云,依然皎洁。
他的眼神里带着欣赏和遗憾。
修行此生,横压当世,终究败给了天劫,也败给了时间。
“没想到像我这种人,到了这种时候,竟也会觉得为难。”
所谓为难,是不舍与留恋,或者还掺杂了几分畏惧。
这是姜御第一次在人前表现出自己对于寿元将至的不甘。
从冬天到春天,从春天到夏天,那场天劫已经是半年多以前的事情了。
姜御清闲了很久,去了很多地方,见了想见的人,做了想做的事。
唯一遗憾的是只一剑削了观星楼的楼顶,没能削星君和皇帝的头顶。
“不过时候到了便是到了,强自挽留,反倒不美。”
姜御接着说道:“这辈子还算快活,理应快活着结束。”
尤其是最近这些天,回想起来,似乎真如那仙人降世,恣意而为,好不潇洒。
说完这句话,他斜了眼神情黯然的谢周,没好气道:“别绷着脸,来笑。”
于是谢周咧嘴而笑。
看着他的样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姜御也笑了起来,笑声明朗。
“我还差一个地方没去。”姜御忽然说道。
谢周说道:“师父要去哪里?”
姜御抬头望天,目光穿云破云,如剑般刺穿万里,说道:“穿云而上,是为虚境。”
“虚境之中,无风,无云,无雨,无电,入眼都见,一切都归为虚无。”
“我去过虚境,却不曾穿过虚境,去到那虚境之上。”姜御说道。
“天上白玉京。”
“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天有多高?”
“一探便知!”
姜御要去天上。
去到九霄三十六重天之上。
看看那虚境是不是隔离天上人间的一道墙。
看看那墙后是否有龙飞凤舞,琼楼玉宇。
看看那白玉京的十二楼五城是否存在。
看看是否有仙人长生。
谢周知道这一去便不会归来,但看着师父的眼睛,感受着师父的意志,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时候消沉,指着天边那轮明月,说道:“师父,你不要忘了这月。”
姜御笑道:“自然不会忘。”
他不要去水中捞月。
要去就去那星海捞月。
去九天揽月。
“走了。”
姜御最后说道。
一步踏出。
云海翻涌。
剑仙驾云而起,直冲云霄。
……
……
无名山谷忽然下起了雨。
那间红砖绿瓦的小院里,谢芸推开屋门,用手接着屋檐下坠落的雨幕,痛哭失声。
花小妖看着桌上姜御送给她的灵犀短剑,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多年来视青山和姜御为仇人的她不觉得欣喜,反而觉得那般悲伤。
青山逍遥峰山腰的青松下。
方正桓正在冥想修行,这是他每日的必修课,比谢周年长两岁的他如今尚未突破。
他性格平善,倒不觉得如何,只不过终归是有些流言蜚语在传。
树下师父赐予的古剑忽然震动起来。
方正桓从冥想中惊醒,下意识地往西南望去,不知为何,忽地泪流满面。
隔壁的山头有剑光舞动,那是东方瑀在舞剑相送,头发被夜风吹得很乱。
凉州某个小镇上,王侯放下黑衣楼诸事,走到窗边,向着益州的方向望去。
起风了,窗外的世界呼呼作响,王侯的心中静寂一片。
雍州边缘处的小城,追寻师弟痕迹的司徒行策忽然停下脚步,去到一座酒楼。
他要了整整两坛酒。
当庆当贺,那个混蛋终于走了。
那个混蛋怎么就这么走了!
他还没来得及集齐七情剑,还没来得及再战过一场。
司徒行策豪迈地笑着,拎着酒落在山巅,举杯对月,邀的却不是月。
来,来来来,快来快来,与君畅饮!
……
……
长安没有下雨。
燕白发从衙门回到家中,感受着那抹气机的变化,脚步一顿。
他转身望向益州所在,重重地叹息一声,锐利的眸子里带着后悔和怀念。
走了,终究是走了。
年前就说要去找姜御聊婚事的他,直到最后都没能见上一面。
燕清辞跟在他的身边,低着头,红着眼,握住了挂在腰间的剑。
就连谢周都不知道,这剑名叫锦瑟,是姜御特意挑给她的礼物。
沿着朱雀大街向南而行,皇城内廷司。
今夜李大总管再次和蔡让坐到了一起,但今夜不议事。
他们在喝酒,在为他们少有的、不算朋友的朋友送行。
“我送君迎风,九洞庭,九太华,当浩浩荡荡,长洲巨滩!”
同在长安的观星楼。
星君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天穹深处,苍老的眸子里多了些放松的情绪。
去到隔壁的静室,皇帝从冥想中醒来,看着他:“星君有事?”
星君笑着抚须,说道:“姜御走了。”
皇帝也笑了起来,说道:“好,好……”
……
……
天地间忽然响起了一道雷声。
然后是第二道雷声。
电光撕裂天穹,云层由淡变浓,由浓变黑,然后变成重重地雨点砸落。
谢周没有回去。
他静静地站在山崖上,抬头望着云,望着雨,望着逐渐消失的月。
“师父慢走。”他没有说出声,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他也没有流泪。
却有雨水落在他的脸上,然后顺着脸颊滑落,很不合时宜地像是泪水。
谢周没有去擦,静静地感受着雨水的降落,看着云海发呆。
时间悄悄地溜走。
天亮了,雨停了,湿透的衣服慢慢地晒干,午后的山间忽然多出了一抹明媚。
明媚并非风雨后的彩虹,而是花小妖到了。
脚步蹋蹋的踩落在山石上,那是花小妖有意发出的声音。
谢周回神,转身望去,说道:“过来了。”
花小妖嗯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下,少有地主动牵住了他的手。
谢周感受着她小手传来的温度,没有多余的动作,问道:“姑母那边呢?”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花小妖轻声说道:“今早王尘和小满过来,都没能进门,她好像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