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谢周看似不经意间问道:
“昨晚被七色天抓回去的那个舞女,结果如何?”
徐老迟疑片刻,说道:“死了。在她说出对你们的印象之后,就被七色天抹杀。”
谢周沉默下来,只觉得胸口一堵,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徐老看着他的眼睛,感受着他的情绪变化,心想就算变了很多,可终究还是没怎么变。
但其实他骗了谢周。
他之所以迟疑,不是因为舞女死了,而是因为他想用舞女的死来试探谢周。
徐老虽然没有对谢周明言,但当姜御把谢周派过来,当他认可谢周、决定将权柄交给谢周的那一刻,两人的关系就已经发生了改变。
不再是前辈和后辈,不再是欣赏和尊重,而是上下级、是首领与下属。
谢周是首领,他是下属。
谢周是有资格踏入九狱楼第九层的主人,而他是住在第八层的管家。
那么做下属的,在更多时候,当然要顺从并执行首领的意志。
徐老毫无疑问知道谢周的性格,明白谢周会在什么情况下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所以昨晚他派人救了那个舞女。
此时此刻,那个舞女应该已经被送去了某个歌楼,好生藏了起来。
等到过些天她会随着队伍离开,拿着昨晚关千云给她的钱,换个地方生活。
谢周没有再提舞女的事情,看着徐老,忽然问道:“我一直没问过您,您为何会立誓追随我师父?”
“当时我们夫妇躲在黑市,融入人群,像你一样经营着一家挂在大罗教名下的药铺,很不起眼,没人注意我们,也没什么存在感。”
徐老喝了口浓茶,带着怀念说道:“某天我外出进药,遇着你师父,领域境的他对气息的感知几乎入微,认出了我的身份。”
“他问我甘不甘心,我说没什么不甘心,如此生活倒也安逸……”
“喔对了,你应该还不知道我以前经历过什么,我也没兴趣跟你讲,如果你觉得好奇,改天去多宝楼的时候可以问一问墨兰。”
“他并没有逼我什么,只是认同我,告诉我我是对的,然后像你一样嘴甜的喊了几声前辈,给我敬了一杯茶,说了一下午的话。”
“他是谁啊?”
徐老稍作停顿,白眉像是剑一般挑了起来,嘴唇抿起也往上勾起小小的弧度。
“他可是姜御啊,青山掌门,剑之一道最强者,传说中脾气暴躁、杀伐无度、不给任何人面子、甚至把剑横在过皇帝脑袋上的奇人。”
徐老笑了笑,每每想起那个和姜御遇见的下午他都觉得有趣,说道:“这样的人不仅一口一个前辈的喊我,还给我敬茶,陪我说话,说我的做法没错……”
谢周听得一脸惊奇,哪怕绞尽脑汁,都难以想象师父奉承或者说陪笑的样子。
“哪怕他是装的,肯为我装这么一次就够了啊,我不帮他帮谁?”
徐老理所当然地说道:“何况我和他本来就是同道者,我很喜欢他。”
如果是一般人,或者会问徐老,就因为说了一个下午的话,你便喜欢他?
然后为他改变了生活状态,改变了人生态度,重拾年轻时的意气和抱负,在接下来的十几年来为他做事,甚至掌权黑市之后,依然追随他的意志,初心不改?
须知不喜欢姜御的大有人在,就算许多同道者,都对姜御敬而远之。
谢周没有问,他明白这是为什么,也相信自己的师父值得追随。
徐老看着眼前与姜御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却同样让他喜欢的青年,由衷说道:“做你想做的事,时间会证明你是对的。”
时间证明对错?或许可以,但那样未免太迟,而且往往伴随着遗憾,谢周沉默了下,说道:“不,我需要自己证明。”
……
……
街道两边的灯柱在某刻点亮,昭示着白昼的到来,闲来日子依然是那般平平无奇。
谢周白昼里照常坐诊抓药,待到药铺关门,便会去到冥铺,破解地下的禁制。
元宵终于不用再背各种各样的经义,换成了背谢周写给她的心决,每天清闲下来,就抱着册子背个不停,可以说废寝忘食,同时还要每天苦大仇深的练大字,忙得不亦乐乎。
第四天午后,最后一位病人踏出门槛,元宵准备去关上铺门。
可就在这时,一道难以想象的寒意,忽然笼罩了整间药铺。
元宵滞在当场。
她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身体变得异常僵硬,就好像投身于大雪山的冰湖中,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毛发都不再属于自己,别说动一动手指,便是连眼珠子都无法转动,隐约间仿佛连思维都停滞下来。
少女潜意识中出现了极度危险的感觉,伴随着让人窒息的压力与寒冷。
只一瞬间,少女的背后就被冷汗打湿,僵硬着的双腿无意识弯曲且颤抖,那是准备逃跑的姿势,同时也是恐惧与害怕。
在元宵的视线中。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站在瓦舍的窗户前面,隔着一条街,与她四目相望。
老妪忽然微微一笑。
元宵感觉自己能动了一些,想要逃跑,却忽然失去了逃跑的勇气。
因为她恨恐惧。
非常恐惧。
哪怕她一向坚强勇敢,在老妪面前,都失去了任何作用。
老妪强大得无可想象,气息冷漠如霜,白色的发丝带着寂灭的味道。
在她面前,元宵完全生不出抵抗的意志,心神被死亡和恐惧占据。
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在她侧后方响起。
“元宵,不怕,回来。”
先前去后宅打水的谢周从门外走了进来,有凉风吹拂,伴随青衣飘飘。
凉风便是春风,阳春三月将临,正是春风最好的时候。
这道风吹走了元宵身体里的冰寒,也吹去了压在少女心底的大山。
元宵身体一软,恢复了行动能力,赶紧向着谢周冲了过去,站到谢周身后。
药铺后方的院落里。
正在闭目冥想、时刻关注着药铺周围动静的黑甲军副统领秦茂睁开了眼睛。
秦茂面色忽变,以最快的速度冲出院门,来到距离药铺十余丈的街头站定。
他看到了街对面的老妪。
就在他盯着老妪看的一瞬间,老妪斜了他一眼,浑浊苍老的眼神中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秦茂的脸色变得格外苍白,因为他认出了老妪是谁。
七色天的前前代教主,昔日邪道最强大的几个人之一,贺漩。
谢周把元宵拉在自己身后,轻轻握着少女柔弱无骨的小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示意她不用太过紧张,平静地与贺漩对视着。
他在贺漩眼中看到了极致的冰寒。
如果用一句诗词形容,那便只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没有人知道贺漩此生一共杀过多少人。
据不完全统计,至少有五十个小有名气的正道修行者死在她的手中,受到波及的普通人只会更多,而据说贺漩登基教主之位的过程中,手上染血无数,脚底伏尸上千。
与贺漩相比,喜欢玩弄和折磨女人的贺老怪都变得仁慈起来。
大罗教曾经最残忍的金城教主,都无法与她相提并论,无论境界还是手段。
她视普通人为蝼蚁,视修行者为猪狗,视朝廷的通缉于无物。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她在乎的人,那就只能是贺老怪,以及贺老怪的几个子嗣了。
她就只有贺老怪一个儿子,可她的儿子却惨遭抹杀,连完整的尸骨都没有留存,这让她如何不怒?
她死死地盯着谢周,脸上的微笑逐渐变淡,额上的皱纹逐渐变深,形成充满死亡气息的沟壑。
她的眼神中带着浓烈的杀意,恨不能将谢周生吞活剥。
谢周猜到应该是赵公明把自己的位置告诉了对方,对此并不意外,更不会恐惧。
这是他早有预料的一幕,贺漩的到来甚至比他意想中更晚一些。
或许是因为赵公明伤势颇重,于是与贺漩的会面耽搁了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