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黑市算是把这句话开发到了极致,拢共也就二十万人的黑市明面上有二十间赌场,十七家青楼,像北十九巷的瓦舍那种级别不够但与青楼无异的欲望销金库更是有不下百家。
不过供女子享乐的“青楼”却只此一家。
龙楼其实没有名字,也没有招牌,是一座红漆涂饰的精致的三层木楼。
由于这里的历代头牌都以龙公子为名,久而久之,这里自然就被称作龙楼。
与之类似,凤楼同样不叫凤楼,而叫天香楼。只因楼中花魁以凤花仙或凤姑娘相称,与龙楼的龙公子相互对应,黑市中人自然就将天香楼喊做凤楼,与龙楼并称。这是好事,龙楼凤楼叫起来更加顺口,传播度也愈广。
……
……
龙楼的对面有一家糕点铺。
糕点铺的规模不大,但也不小,铺面差不多相当于三个无名药铺。
糕点铺的生意也极好,人来人往,东家和几个伙计忙活不停。
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东家在门前也摆了一排糕点,食材虽不怎么新鲜,但卖相极好,多是玲珑小巧,色彩缤纷,看起来十分可爱,与周围冰冷黑暗的环境对比鲜明。
据说这家糕点铺的东家深受龙楼喜爱,龙楼里使用的糕点甜点都是由他提供。
此时此刻,谢周就站在糕点铺门前,准备顺手买几块如意糕。
元宵很喜欢这种点心。
然而,当伙计准备取糕点的时候忽然看到了谢周的眼睛,微微一愣。
紧接着伙计回到铺内,凑到东家耳边轻声耳语了几句。
谢周皱了皱眉。
自从来到黑市,他的精神力始终保持着外放状态。按理说这么近的距离,对方的耳语应该瞒不过他才对,可他却什么都没有听到,糕点铺中更不存在什么阵法的痕迹。
片刻后伙计和东家耳语完毕,回里屋取了一盒糕点出来。
“公子,您要的如意糕。”伙计把糕点递给谢周,语气恭敬。
谢周说道:“装起来吧。”
伙计依言用纸包好,系上绳子,递给谢周后又转身回屋,很快端了个瓷盘出来,上面放着六块花样各异的糕点,厚的那块是千层糕,旁边是卷心糕,还有一块豆沙糕,一块马蹄糕,一块如意糕,一块青米糕。
这些糕点应该是给龙楼特供,食材更新鲜,造型更别致,做的时候明显更加用心。
如果说外面柜台上摆着的糕点瑕疵太多,那么这盘子里的糕点绝对正宗。
“东家看公子面善,特送六样糕一份,公子您给尝尝。”
伙计说着,把糕点放到门口的桌子上,伸手请谢周坐下。
随后取来茶壶茶盏,为谢周斟了一杯清茶。
谢周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环顾一圈这个不大的糕点铺,顺势而行,坐到门口的桌子旁边,摘下蒙在脸上的黑布,又往下压了压笠帽,这才捏起如意糕咬了一口。
伙计适时问道:“味道如何?”
谢周愣了下,没有说话。
他本以为这糕点是直接将面团灌入模具加工而成,但显然不是。
这糕点甜而不腻,糯而不粘,入口香甜酥软,满腔清香。
不是说有多么的好吃,当然也确实好吃。
可最让谢周在意的却是这糕点里透着的正宗的金陵味儿。
谢周自幼在金陵长大,自然对这种味道很是熟悉,记得小时候最馋的年纪没钱买,谢三顺偶尔才会为他买上一块,等他买得起了,谢三顺早已离去,他也早已远离了金陵。
伙计笑容满面,伸手作请道:“茶点既品,公子再尝尝这茶如何?”
谢周沉默片刻,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幽幽地叹了口气。
其实用不上饮,这碧绿的茶色,清雅的卖相,沁人肺腑的香气,都昭示出它的来路。
糕点是金陵的糕团小点。
茶是金陵的雨花茶。
“多谢公子品鉴。”
分明谢周一句话都没有说,伙计却像是得到了莫大的点评一般,恭敬地对谢周行了一礼,转身继续忙活去了。
站在柜台后的东家也倒了一杯茶,对着谢周微笑致礼,眼神中可见敬意。
事已至此,谢周哪里还不明白,对方认出了他的身份。
金陵二字便是提醒。
谢周看得出来,这家糕点铺从东家到伙计都有修为在身,尽管他们隐藏的极好,但在道心通明的谢周面前,这点伪装自然瞒不过去。
可是反过来,这些人是如何认出他的呢?
他的气息绝对没有泄露,身形也遮掩在宽大的棉袍下。
难道就只凭一双眼睛?
这些人又是何来路?
黑市在北地,金陵远在江南,几乎没有金陵人会来黑市里讨生活。
但这些人却都是金陵人无疑,伙计和他说话时还故意带上几分金陵话的味道。
尤其是这一手金陵的特色糕点功夫,虽说称不得顶尖,却也绝对称得上优秀。
如果不是金陵本土人,没有在金陵生活的耳濡目染,绝对做不到这般正宗。
金陵,王谢,这家糕点铺很有可能是王谢在黑市的据点之一。
谢周这样想着,思绪未落,他便已经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因为有道身影从眼前经过,以极快的速度进了龙楼,街上几乎无人察觉。
但谢周却是认出了那人的身份。
他是个老人。
他姓王。
他是曾在长安与赵连秋鏖战的王家族老,那位伟大的画师王丘南。
王丘南怎么在这?
他去龙楼里是做什么?
难道龙楼也是王家的产业之一?
……
……
谢周不知道的是,他简单的推测已经无限地接近于现实。
这家糕点铺确实是王家的情报点,为的是观察出入龙楼的客人。
前两年这里还是个饭铺,与王家和金陵都看不出半点联系。
自从王侯做出让黑衣楼现身的决定,这家饭铺便换成了糕点铺,并且打出金陵特色的旗号。他们不怕外人联想,大可随意联想,就像那把光彩夺目、奢华至极的王氏剑一样,当决定现身的那一刻,自然就不需要太多掩饰。
而伙计能认出谢周的身份,答案也很简单,正是因为谢周的眼睛。
是的,只凭一双眼睛。
王丘南是世间最优秀的画师,在画师界他就是一个活着的传奇。
他笔下的画栩栩如生,将谢周的身材、神态、气质都绘入其中。
黑市中的王谢族人如今都见过这幅画,都被要求死死地记住画上的人。
……
……
关千云的气息是在龙楼消失。
谢周没有进去,选择在龙楼对面的糕点铺里观察着龙楼的动静。
邹若海却是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走大门,直接从某个开着的窗口闯了进去。
房间里正在床底上翻云覆雨的男女大惊失色,愤怒之下就要杀死邹若海。
邹若海反手一挥,强大的力量奔涌而出,在洁白的床榻上洒出一抹不吉的红色。
邹若海大步走出房门,站在二层的栏杆前,环视着周围淫靡的场景。
很快就有一个妇人从楼上走了下来,身后跟着两个侍女。
妇人看起来在三十岁左右,体态轻盈,容颜华美,脸上不见皱纹,相貌成熟却丝毫不显老气,鹅黄色的纱衣勾勒出凸凹有致的曼妙身躯,身上带着淡淡的清香味。
这种清香味很像对面糕点铺的清香,为妇人平添了几分清纯。
妇人和吕墨兰也有些像。
这里的像说的不是外表,而是那种久居高位养出来的气质。
只不过吕墨兰给人的感觉是干练,而妇人给人的感觉是带着贵气的温柔。
当妇人走下楼的瞬间,注意到邹若海背后破碎的房门,闻着从里面传出的血腥,眉头皱起,眼中闪过一丝戾气,但这丝戾气瞬间就消失不见,走到邹若海身边,巧笑嫣然道:“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七色天的邹教主。”
“邹教主大驾光临,竟不去凤楼,来我这做什么?”
妇人笑呵呵地问道。
邹若海上下打量着她,冰冷的眼神中闪过一抹诧异,冷声问道:“你是月娘?”
月娘掩嘴轻笑,点头道:“邹教主竟还知道妾身,妾身实感荣幸。”
邹若海身体前倾,微眯着眼,贪婪地吸了一口月娘身上的香气,略显迷醉的表情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欲望,不得不承认,月娘这种女人对他有着致命的诱惑,远不是那些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们可比,赞叹道:“真香!”
月娘眼神忽冷。
邹若海笑了笑,双手抱拳道:“听闻月娘之名久矣,今日得见,才知月娘风采卓然。”
随着他这一抱拳,他身上的暴戾和杀气消失不见,随和中竟还多出一分儒雅。
他的长相谈不上好看,但也谈不上难看,脸上有两处指甲大小的红斑。
要知道,他修行的可是凝血大法。
贺老怪因为修行此术,身体畸形,皮肤长满红疮,活像一个怪物。
邹若海能保持正常人的模样,只受到轻微的影响,足可见他的造诣之深。
邹若海还是个秀才出身,早年的经历与杨丰收有些类似,能从一介书生成为如今的七色天教主,他的经历足以称得上一段传奇,天赋自是重中之重,智计也同样过人。
月娘笑容灿烂,微微欠身施了一礼,说道:“当不起邹教主夸奖。”
邹若海压下心里的欲望,淡淡地说道:“月娘手握龙楼凤楼,如何当不起?”
月娘浅浅一笑,没有否认。
黑市中人只知龙楼是由她一手打造,将男女置换,开创了此类先河。
却鲜有人知道,龙楼凤楼的幕后掌控者其实都是她一个人。
凤楼是她从天香楼的原主人手中夺来,在她手里经营已有十多年。
也是她觉得想要在黑市一众青楼中出头,只靠质量是不够的,还需要一些合理的营销,于是龙公子和凤花仙的代称在黑市传开,继而衍生出龙楼凤楼的叫法,很快拔得头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