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甫终于把那本破书合上,抬头盯着少年,一字一句,郑重地道:
“这事,你拿主意。”
他又指着小荷,继续道:
“想好了,就带着她,去后山找我。”
不知师甫是深思熟虑之后,胸有成竹,还是懒散惯了,不想操心,有点甩锅的意思,他说完这些,竟无牵无挂地走掉。
留下瞠目结舌的三人,面面相觑。
好大一会,少年也起身离开,要去山下看池塘,并说道:
“拿定主意,我就上来。”
小荷与妮抵足而眠,却不能沉睡,乱七八糟的东西,抢入梦来。
她在朦朦胧胧中,听到少年上山的脚步声。
梦中感慨,原来噩梦也有尽头。这少年上山,定是有了好办法。
这回该是好梦。
哪知噩梦摇不醒,好梦不到头。
梦里的少年还没张嘴,她却被妮喊醒。
天已经大亮,少年也真的回来。这算美梦成真吗?小荷心里暗暗祈祷。
自从上次,在祈仙缘柳林坡,她亲耳听到,少年谋划“少女复仇记”,就对少年有莫大的期待。
打心眼里觉着,不管什么事,在少年那里都不是事。
她与少年来到后山白月洞,东将军竟然也在。
师甫的无牵无挂,到底还是装出来的,估计他跟东将军是一夜未眠。
见少年来到,他跟东将军都是满脸的期待。
看样,一夜无眠,还是一筹莫展,充分地表明,办法不是熬熬夜,就能熬出来的。
少年腼腆地找了个拐角,坐下,把那狐狸一样的小黄狗,放在身边。
可这情势,不管他坐哪里,哪里都是这白月洞的中心。
没人跟他客气,大家都是很随意,他也就不会太紧张。
他随手拿起一块小石子,在面前的石头上,竖着划拉出两道浅浅的白印,开始侃侃而谈,道:
“人族与域外之族已对抗百年。时至今日,人族已分裂出三种立场:
战、降、骑墙。
我认为,我们要拉拢骑墙的,坚决摒弃投降的。”
师甫、东将军不停点头,顿觉眼前一片光明。
小荷更是激动,仿佛又看到了那天,在祈仙缘柳林坡的少年,不知怎么的,两颊竟然滚烫。
她想,她的脸一定很红,还好没人在意。
少年也看到了师甫与东将军赞许的目光,更有底气,继续道:
“我们在‘拔钉’的时候,只完成了‘拨草寻蛇’,‘祸水东引’被阻断。
要知道,我们‘祸水东引’的目的就是老皇和五湖派。
现在小荷拿到了老皇通敌的证据,而且老皇还被壬癸符阵禁止在天牢。
貌似,我们可以顺利地,沿着‘祸水东引’的路子走下去。
小荷就是这样想的吧?”
小荷信服地点点头,竟然也像少年一样害羞,好似少年不是在指出她的错误,而是在夸她。
少年用他手里的小石子,点了点面前划有两道竖纹的石头,接着道:
“如果这样,我们就走上了绝路。
因为,虽然老皇浮出了水面,但他的背后,我们一无所知,关于五湖派,我们也一无所知。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以老皇为饵,钓出他背后的势力和五湖派,再拉拢骑墙派,共赴族难。
若不然,就像杀了一个向霸?,螳臂当车法阵依然无法运转一样,拔钉,拔钉,拔不完的钉子……
而且换个角度想,在世人眼中,老皇也是受害者。
小荷的证据再真实可信,也挡不住,老皇被天皇太子囚禁的事实。
你们说,天皇太子为什么要囚禁老皇?
是天皇太子背信弃义,还是苦肉计,以防万一的明智之举?”
师甫、小荷、东将军都盯着少年,懵懵懂懂的样子,没人能给他答案。
少年也没真指望,谁能解释得了他的疑惑,只是为了说出来,才说出来,仿佛这样能轻松一些。
他停顿了片刻,绝不是为了吊足三人的胃口,也不是为了享受三人期待的目光,只是因为他说出来的办法,将是一个无人能接受的办法。
他似乎在下一个异常艰难的决心,紧咬着后槽牙,咬得腮上的肌肉都僵硬了,如肋条根根,才孤注一掷地道:
“我想,把故土新归的祖皇大陆,送给老皇。信他的,跟他走,不信的,留下。”
东将军当即反对,他愤怒地道:
“老皇的目的是灭绝人族。他们皇室贵胄、王公大臣、门阀世家,先乘桴浮于海,待域外之族屠尽人族,他们再返回,加入域外之族……”
师甫坚定地,或者说没有理由、盲目地支持少年,他抽了一口老烟,摆了摆手,对东将军道:
“可事情并未发生呀,老皇并没有犯下罪过。”
东将军心情沉重,默默不语。
师甫反而悠闲下来。轻轻啜吸烟嘴,吐出来的烟也就是淡淡的,像无聊的云,任着风的性子,四处为家。
“老皇走出了天牢的壬癸符阵,若是连圣女大陆一起要了,谁又有能力反对。”东将军的理智最终战胜了愤怒,开始了新的思考。
“我要动用星皇令!”
师甫说得斩钉截铁,却又满不在乎。就像拿出传世珍宝,随手丢弃给乞丐,如丢弃半块发霉的馍馍一样。
东将军面露欣喜。
星皇令出世,就代表着很多事情,不再需要他来背负。
十五年间,不见主上,不见星皇令,他撑得异常艰辛。
见星皇令,如见主上。
再发生瘫痪螳臂当车法阵之类的事情,他就可以将之格毙当场。
从少年说出他的想法,小荷瞬间脸色变得灰白,隔一会儿,又憋得像猪肝一样,紫得发黑,嘴唇翕动,好像被恐惧吞噬了心灵。
又过了好久,她才有气无力地,絮絮自语,道:
“……
他会杀了我……
他会杀了我……”
师甫把烟窝里的烟灰磕净,整个老烟袋都递到小荷跟前,和蔼地道:
“拿着不上岸印,他必定臣服!”
小荷本能地想伸手去接,可胳膊还没缓慢地移动半寸,就好似被通红的灼铁烫着,闪电般地缩回。
师甫又往她跟前递了一递,似乎一个无耻的老流氓,在怂恿天真的小儿践踏禁忌。
小荷毫无生气地缓缓摇了摇头,就是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态。
“算了。”
她道:
“说来是我背叛他。
其实,他对我这个关门弟子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