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甫沉默良久。
显然在思考妮的提议。
他皱了眉,又舒展了眉,又更紧得拧成一团,却再也未能打开。
他沉沉抽了一口烟,边说话,边任凭烟气,从嘴角升起一缕,袅袅不断,就像他无尽的思绪,也像妮无尽焦灼,和无尽的哀伤。
师甫道:
“我们见不到他。
我可以冒死挡住老皇一击,但还有那个女人……”
妮的心凉凉的,开始往下沉,却一直沉不到底,就像山下那个叫烟波池的小水塘,妮从不知道,它到底有多深。
师甫固执地倚坐在门前的大槐树下,读破书,抽旱烟。
烟入愁肠,七分酿成了夕阳,三分啸成剑气,大口一吐,半天霓裳。
妮看霓裳真美,想着要绣下来,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她就一直看,昂着头,不刻划在心里,决不罢休。
直到脖子酸了,她才收回目光,用手轻抚脖颈的后面,又轻轻揉捏着……
这时,她看见了少年。
起初她不敢相信,因上山的人,并没有抱着,那条狐狸一样的小黄狗。
等那人渐走渐近,她才敢确认,那就是她的少年。
妮看见少年,从山下走上来,后面跟着一位高挑的女子。
那女子身姿曼妙,轻盈似仙,真怕山风若大上一些,便会如云飘去。
“这就是圣女小荷了吧,少年是什么意思呢?”
妮的心被山风吹得凉冰冰的,还一直往下坠:
“是带着他的美娇娘来炫耀,还是来嘲笑我的平庸?”
情绪就是这么诡异,妮的心越凉,眼眶就越热,一下就热到滚烫,但她忍着再忍着,不能让眼泪掉下来。
少年没有搭理她,也没看她一眼,当她不存在一样,或者即使存在,也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少年就像携友登山的旅人,询问路径而已,有老人在,再去搅扰人家女子的,是无礼的登徒子。
少年不是登徒子,相反,他相当懂礼,且似乎迂腐得过了头。
只见他径直走到师甫跟前,抱拳作揖,一躬到底,进而又跪倒在尘埃,却把他身后的小荷,完全暴露在师甫面前。
师甫仿佛非常恼火,恼火读书被人打扰,或者瞌睡被人惊醒,一脸的不情愿。
他厌烦地睁起眼皮,却没来由地,把两道白月光,电闪般疾刺进小荷的双眼。
圣女小荷的眼眸里,有了两道弯弯的月牙,一道上弦月,一道下弦月。在她漆黑的眼底,绽放惊艳的妖异。
师甫抽一口烟袋,吐出一口浓烟,就像长出了一口气,问跪坐在他面前的少年,道:
“老皇待你如何?”
“老皇待我很好,还派这个姑娘寸步不离地照顾我。
只是……他不该把我囚禁。”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一个阵法而已,我瞧出了破绽。小狐狸在那顶着,我就溜了回来。”
能听出来少年的心情是愉悦的,还有一丝丝得意。
“然后呢?”师甫的语气,突然莫名其妙地转了味道,变得不咸不淡。
少年似乎意识到什么,低垂了脑袋,像个犯错的孩子,有点不知所措。
沉吟片刻,才鼓足勇气似的,转头看了妮一眼,又低下头,惨兮兮地道:
“我想妮。”
“唉……”
师甫长叹一声,仰头看向天际的白云,仿佛那里也有他想念的人。
妮不顾一切,扑上去,从背后面搂抱住少年的脖颈,额头在少年的鬓角厮磨。
早已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簌簌落下,一如秋天的黄叶。
而少年亲口说出的“想念”,就是一阵秋风,让秋叶无从招架,纷纷扬扬,追赶一场久别地相拥。
少年在颤抖。
“钓叟费尽心机,瞒天过海套连环,才隐去气息,彻彻底底掩藏起来……你就这样给出卖喽!”
师甫小声地嘀咕着。
但谁都能听出来,他是在愤怒地质问。
少年紧握着妮的双手。
妮能感觉到,他是在极力压制自己地颤抖。
妮只能把他抱得更紧,用脸颊反复摩擦他的脸颊,让他感受到来自爱的温柔,慢慢平静下来。
师甫又长叹一声。
把双臂背在身后,双手叠握着破书,破书中卷者烟杆,佝偻着似一条老狗,一步一步,拖着长长的背影,走向夕阳,走往这父山的后山。
圣女小荷跟在师甫身后,像一杆摇曳的修竹。
是夜。
后山盛放白月光,像最冷的烟火,孤独地吟唱,直至东方天欲晓,旭日点燃朝霞。
原来,圣女小荷的心上,被镀烙了不上岸印,完完全全失去自我。
这信息确实无误。
师甫之所以敢如此肯定,一来,是因为在他手中的那本破书里面有记载。
书写这条记载的时候,小荷应该还是个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小娃娃。
二来是因为,这是此刻就站在他身边的这位兄弟,亲口所说。
这是位值得他信赖的兄弟,一直认为圣女小荷是突破口,想动手,却在反复衡量之后放弃。
既怕打草惊蛇,引起老皇的反扑,又担心小荷身手了得,偷鸡不成蚀把米。
接到师甫的飞剑传书,这位兄弟未曾耽搁片刻,急匆匆地赶来到这父山后山的山洞里。
他一进洞,就掀开了斗篷的头罩,竟然是当朝东将军,是人族大军里,仅次于天选大将军的六位将军之一。
“少主干了件大事!”
东将军看着被治住的小荷,欣慰又兴奋地道。
有即将拆开向往已久的神秘礼物的那种期待。
“你少主……
也坏了件大事!”
师甫说得云淡风轻,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态。
东将军的兴奋劲像被浇了盆冷水的小火苗,瞬间熄灭,只剩怄人的黑烟,缠缠袅袅,眼也疼,心也堵。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不想问这坏事是什么。
反正坏事已经太多,再多一件又如何。
眼前当紧的,是与天皇太子的这一战,其余所有,都要靠后。
饭要一口一口吃,吃得太快、太猛、太多,都会噎死人。
他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就像摇了个拨浪鼓,仿佛要把一切不愉快都扔进了臭水沟。
东将军在摇的晕头转脑的痛苦中清醒过来,重又兴奋起来,催促师甫道:
“开始吧!
揭开老皇的伪善面纱,暴露他的他的罪恶勾当!”
师甫微微颔首,又把手里的破书翻到某页,看了又看,才轻轻合上,揣进怀里,好像很珍贵。
他抬手一把白月光,涨满山洞,倾泄在这父山的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