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迈入树林的一刹那,竟一分为二。
两人身高相貌完全一样,着装与气质,却迥然不同。
一个抱着狐狸一样的小黄狗,眼神呆滞,就像一棵人形的树。
有风时,树叶“哗哗”的舞蹈,他就长发飞扬,默契自然,浑若天成。仿佛,他生来就在这儿,早已融为一体。
狐狸一样的小黄狗,也趴在他的肩上睡着了。仔细听,还有轻微的鼾声。
另一个白衣白扇,神情儒雅,气定神闲。
他轻摇纸扇,看着“人形树”,若有所思,又恍然大悟,拍拍脑门,自己笑了,朗声道:
“睡糊涂了……睡糊涂了……见谅!见谅!鼎鼎大名的巫门名剑,山河社稷图呀。”
话音一落,他便合起折扇,攥在掌心,双手抱拳,对着半空,继续说道:
“不知这是巫门那位前辈的道场,晚……”
“晚你娘!操!”少年的话被尖锐凄厉的女人声音打断,她张口就骂,道:“这帮龟孙子,剑胎也往这儿送……”
这是个母夜叉。少年心里给这女人定了性。
而且是个防范心很强的母夜叉,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少年无法确定她所在的方向和位置。
不仅如此,这女人还是个急性子,话都不愿说完,就迫不及待地出手,而且出手就是看家的绝技。
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凭空出现,挥舞利斧,冲少年拦腰横扫。
少年皱皱眉,那利斧被一团金光托住,劈不下来,只好回撤,再次举起。
那团金光暴涨,化成一位头扎黄巾的金甲勇士,同样是顶天立地的模样。
金甲勇士不等利斧再次落下,就率先扑了上去,毫无章法,就是街头好勇斗狠的泼皮无赖,互殴的架式,俗称“王八拳”。
也许高手高到极致,所有的花样都会被摒弃,只有永恒的力量,才是最终的王者。
所谓,一力降十会。
持斧巨人,倒退半步,一个侧转,让过金甲勇士的身形。巨斧早已举起,恰好凑上侧身,正是来自双脚力量的一个斜劈。挥舞,爆出浑厚的龙吟。
虚空应声裂开,露出一段楔形的黑暗,如闪电,猛击在金甲勇士的腰眼上,竟有剑鸣铿锵,如雏凤清声,泠泠淙淙。
金甲勇士仆倒在地,不敢怠慢,化一道金光,疾射而起,躲过被利斧,一斩两段的下场。
金光在高空一个回旋,已到持斧巨人的咽喉,速度极快,快到没有过程,没有距离。
持斧巨人直挺挺向后倒下,速度也极快,快到没有时间,没有动作,好似他一直就在那躺着,从未站立。
金光把虚空射出一个黑洞,金甲勇士却悬浮在半空。
与他隔空对峙的是持斧巨人,也是双脚离地,手里紧紧握着巨斧。
彼此怒目而视,却谁都不敢擅动。
少年又是一抱拳,好像很抱歉的样子,道:
“恕晚辈眼拙,这巨人利斧,莫不是巫门第一名剑,都天神煞?”
“有点见识!”女人语速放慢一些,就像破旧的老水车,吱吱扭扭得刺耳,道:
“倒是你这手高明,我竟从未见过!”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只怕污了方家法眼。”少年的谦逊,心口如一,他本就是个真诚的孩子,道:
“若是前辈感兴趣,我可以把我这把剑的来龙去脉,详细汇报。
前辈是坐拥两把名剑的大德,若能不吝赐教,我必受益匪浅。”
“受益匪浅?
你倒是会占便宜。
劝你一句,既然来到了这里,就别有那么多想法,想法越多,痛苦就越多。”
“这里?
这是哪里?”
那女人似乎觉察到什么,半天没说话,持斧巨人也没有发动攻击。
少年心里暗忖,这女人好强的定力,自己的剑意如涟漪轻漾,应该能覆盖到她。她应该被自己的亲和力感召,对自己一见如故,继而无话不谈才对。
他正在这琢磨不定,女人突然厉啸一声,骂道:
“贼子!貌似忠良,实则奸诈阴毒,竟敢暗算与我!”她骂声未尽,持斧巨人已然发动。
金甲勇士也蹂身而上,与持斧巨人化作两道光,一道金色,一道青绿色。
两道光反复纠缠,先如一团两色乱麻,难分难解,接着变成一颗淡绿色的光球,不分你我。
少年的头顶上,不知何时出现一道闪电,如遒劲的龙,无声无息,就要没入少年的囟门。
少年似乎毫无察觉,任由那闪电劈下。
“轰……”一声巨响,黑烟乍起,浓密地包裹了少年。
巨响过后,整个树林都安静下来,仿佛能听见黑烟散逸的声音,娉娉袅袅,悠游而去。
可黑烟散尽,哪里还有少年,又是一个头扎黄巾、身披金甲的勇士。
“咦……”女人有了兴趣似的,轻声赞道:
“有点道行!”
漫天的白云随她的声音迅速聚拢,成一只白色狐狸,遮蔽了整个天空。
树林里也暗淡下来。
被雷劈出来的金甲勇士,纵身飞起,要加入淡绿色光球的战斗。
从白云狐狸的眼睛里,射出一道白月光,把他一扫而断,跌落尘埃。
尘烟飞扬之中,两截断躯都挣扎着,站立起来,成了两位头扎黄巾、身披金甲的勇士。
“贼子!”女人厉喝一声。
白云狐狸长出九条尾巴,从高天上垂下,就如九根鸟笼的站柱一般,把树林团团围住。
“我看你还不现身!”女人又是一声厉喝,自己却先一步露出身形。
在树林深处,一棵树的顶端,一道高挑的黑影,亭亭玉立。
黑影前有一颗晶莹剔透的光球,球心里有一缕火苗,越燃越旺,体形渐大,似一只凤凰,搔首弄姿,要引吭高歌一般。
“去死吧!”女人再一次厉喝,想来她已确定少年隐藏的位置。
那水晶球里的火凤凰,竟真的振翅清啸,带着水晶球冲一棵挺拔的水杉电射而来。
地面上、尘埃里的两个金甲勇士,两变为四,四变为八。八名金甲勇士,飞身而起,要拦住水晶球和火凤凰。
少年的身影从水杉树里,悠然踱步而出,轻摇素面纸扇,看着远远的,树梢上的黑影,笑得意味深长,又不怀好意。
女人心头一凛,感觉哪里不对。
但,一切都晚了,她已爆成一团血雾。
八名金甲勇士也跟水晶球与火凤凰一起,爆成流岚。
接着是淡绿色的光球,接着是天空上,那硕大无朋的九尾狐狸,一切都烟消云散。
少年也瘫软在地,手脚、身体、脸面都变得模糊,就好像裹着一层氤氲的雾气。
雾气虽在不断地逃逸,却越来越浓厚。仿佛少年在融化,只不过,融化成烟而不是水。
少年看着那个呆若木鸡的另一个自己,无奈地笑了又笑,还轻叹道:
“唉……我的下辈子,怎么长成了……你这个熊样……
罢了罢了……
好好修炼吧,别让我深埋得太久,我会寂寞……
早点接我的记忆回家……
你才是你,我也才是我……”
少年身体化成的烟,并没有随风逝去,而是全都渗入了他的另一个身体,那个像棵树一样的身躯。
他闭上眼睛,等着完全化烟,等着彻底睡去,却听到有“莎莎”的声音,由远及近。
少年睁开眼睛,看到一位身着十二旒衮冕的红衣帝王,身形高大,器宇轩昂,不怒自威。
这帝王并没有俯身看少年,只是雄赳赳地远望,好似他的目光能穿透树林,看到没有尽头的天涯似的。
“唉!你谁呀?”少年攒足了力气,大喊了一声。
红衣帝王好像听不到他的喊声,只喃喃自语,好像在说:
“守护神力哪去了……
守护神力哪去了……”
少年这才明白,这帝王并不是活人,只是一股力量。他站在这里,是在等着山河社稷图构筑的屏障,彻底坍塌,好能信马由缰,走出树林,走成自由。
少年尽量凝聚心神,想去琢磨这红衣帝王的奇妙之处,哪知已不能够。
他的身体只剩半截枯木似的一骨碌,连个人样都没有,还思考什么。
他惨然一笑,任心神飘飞。身体也迅速化烟,眨眼间,什么也没剩下。
而那个像棵树一样的少年,慢慢有了血色,活泛过来,就像枯木逢春,又发了新芽。
趴在他肩上的,那狐狸一样的小黄狗,也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它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仿佛在说:好一场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