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水湾,人声鼎沸。
一艘渡轮被海上的风浪拍了进来,死死卡在了礁石的和残船的缝隙里,船上的乘客正晕头转向。
“真是奇了怪了,我们出航的时候都是风和日丽,但驶入这片区域后,又是暴雨又是狂风,差点把船桅都吹断,要不是侥幸遇见了这座岛,说不定现在全船都在海里了!”
乘客们大声抱怨。
岛上的教会们和善地凑了上来,递给浑身湿透的他们热咖啡和浴巾。
乘客们得到热情救济,皆是一脸感激涕零,却没注意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幽然暗光。
金钟宇神父和蔼地开口时,二人正站在浅水湾最高处的礁石上,俯瞰着下方光景。人如潮涌,宛若熙熙攘攘的蚁群。
“……她问我,是否愿意与她一起离开。”
金钟宇神父笑了两声,似乎是觉得远离教堂太久的圣女居然变得如此天真得可爱:“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不知道。”
安可余说,依旧冷淡着俊容,眼神却透露出一丝困惑,“……然后她就没有说话了。”
身后丛林的暗影中,一抹满身粘液的绿色影子正在静悄悄逼近,绿植掩映出怪物满是杀意的目光,而二人边的二人似乎都对此无知无觉。
“金钟宇神父,我并不想这样,看见她难过,这里总觉得不舒服。”
安可余按住心口位置,语气烦闷,“我之前从未有这样的感受,我到底是怎么了?”
怪物纵身一跃而起,势如猛虎,眼中闪动着兴奋的杀意,利爪刺向安可余的后背。
杀了骑士!
鲜血飞溅,剑刃寒肃无声。
一颗头颅滚地,怪物瞪大了双眼,迅速失去神采的眼眸中还残留着极深的不可思议,似乎到死也没明白,那剑是如何削掉了自己脑袋。
安可余甩去剑上鲜血,重新插回剑鞘,依旧是有点烦闷的神色:“……我应该正面回答吗,告诉她,我也很爱她?可是,我无法理解所谓的爱,如果撒谎的话,是一定会被察觉的。金钟宇神父觉得我该怎么做呢?”
这样年轻的一个男人,甚至还不能称为成熟,只是一个孩子,杀人却像吃饭喝水一般寻常。
相比于掠夺一条生命,他更苦恼的显然是让她的师父失望这件事。
换任何一个人在这里,都会感到极违和。
但站在安可余身边的是金钟宇神父,他拍了拍安可余的肩膀,笑了。
“圣女释放的荷尔蒙会吸引雄性为他心烦意乱,不止是你,教会里的年轻人们都是一样的感受。”
“更何况,那是你的钟禅曦师傅呢?你从小在教会长大,没有家人,忽然多出了一个钟禅曦师傅,难免会在乎她、依赖她,这也是正常的。”
安可余虽然觉得这说法并不让自己满意,但他习惯了听金钟宇神父的话,哪怕心底还有疑惑,也没有反驳。
金钟宇神父语重心长道:“教会很珍惜圣女,相信你也是这样,但是也不能因此忘记自己的责任。”
“我记得你上次说过,圣女在尝试逃跑。可以理解,毕竟你们的情况太特殊了,骑士和圣女竟然是一对师徒,这在历史上是没有过的事。有这一层关系在,她难免对会挖心这种事情格外抗拒。”金钟宇神父关心地问,“房子里面的花换掉了吗?”
“没换,我检查过,都换成迷神花。”安可余想了想,又补充,“老板认得她,卖的时候就掉包了。”
“那就好。”金钟宇神父点头,又慨然地说,“狩猎会又要到了,真快啊,我老是想起你十六岁那年拔得头筹的场景。”
钟禅曦师傅跟他说,上了年纪的人总喜欢提起往事,安可余听见金钟宇神父的絮絮叨叨,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以前的事了,老提起干什么?”他冷淡地说。
金钟宇神父含笑:“怎么能不提呢?当时谁都没想到,这么年轻的一个孩子能把所有人打趴下,连你的前辈们也很佩服。”
“所以,你被选定成了教会当中的骑士。教会从未有过这样年轻的首领。”
安可余看起来兴致缺缺。
“安可余,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你肩负着伟大的使命,要带领教会走向更高的巅峰,多余的感情只会拖累你。你要相信,我们正在做伟大的事。”
金钟宇神父走到了崖边,俯瞰着落魄狼狈的乘客们,眼中闪过冰冷而嘲讽的光:“多么孱弱的猎物,面对屠刀,他们只会尖叫着流泪,丑陋又可悲。”
对于进化种来说,人类就像低级的牲畜一样,早就不是同一个物种。
他们被增添了一些东西,却也舍弃了一些东西——良知,道德和感情。
显然,对赐予进化的神来说,这些都是累赘。
似乎要拥抱峡湾中的蚁群般,金钟宇神父张开了手,带着轻松的愉悦,享受着海潮的咸风。
“这些牲畜太幸运了,他们毫无意义的人生即将贡献出最大的价值——为了圣女而献出自己的生命!”
-
钟禅曦从乱石滩上回来时,察觉教会上多了许多陌生面孔。这些人喧嚣热闹,操着杂七杂八的口音,一听就知道不是教会的本地居民。
奇怪,现在并不是旅游旺季,而且克洛伊教会几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岛屿,这些外乡人出现得太突然了。
得知他们是浅水湾被困游轮的游客后,看到人们脸上劫后余生的笑容,钟禅曦心中升腾出莫名的不安。
她用短信通知了池可熙偷偷离开的事,等到那边传来OK的回复,立刻删除短信,并清空了回收箱。
女人告诉他,三日之后的猩红月夜,有人会在约定的地点等她。
到家门口时,她撞上了也刚刚回家的安可余。
“安可余?”钟禅曦眨了眨眼,“你白天不睡觉吗?”
她还以为安可余在睡觉,所以才放心出门的。
看着弟弟俊美而冷淡的面容,洞穴里的那个女人对她说的话再次浮现脑海。
你该不会觉得安可余是真的喜欢你吧,把你当成师傅吧,其实就是没有感情的怪物,他和你在一起,只是为了要你的命而已。
钟禅曦心中不太舒服,虽然她并不是完全相信那条人鱼的话,但她也知道这话存在一定道理。
虽然她不喜欢的安可余,可钟禅曦这具身体却对安可余没有任何抵抗能力,这让她很困惑。
没办法她现在只能当成自己很喜欢安可余,但安可余却从没对她表露过什么特别的情绪,以前他只是以为这孩子性格缺陷,但……
如果一开始,就没有两情相悦,只是利用呢?
这个可能太可怕了,可怕到她不愿意去想。
“浅水湾有渡轮被困,我去帮忙了。”安可余简短地回答,上下打量她两眼,“你去哪儿了?”
“只是随便逛了逛。”
安可余也不知信没信,随意点了点头,推开门:“进来吧。”
一进门,她就被安可余推到了沙发上,热切的吻贴上来时,一双大手也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你有病吧,草泥马,不行!”钟禅曦急忙按住自己的衣服,一手扯住他的头发,把在她颈窝胸前啃咬的脑袋提了起来。
钟禅曦完全想不明白,安可余为什么突然发情……
安可余被她抓着头发,歪了歪头,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说“不行”。
通常情况下,只要他想做,教会上所有的女人都会满足他的要求。
为什么师父不愿意,她也是女人!
所以她以为只是照例的欲拒还迎,又要亲上去时,被甩了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响起时,二人都愣住了,钟禅曦拢住衣襟,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你这是强 坚,你个bt!”
安可余舌头在口腔内顶了顶被扇的那边脸,疼,倒是不疼,钟禅曦的力气于他来说无异于猫挠。
可是这是他第一回被钟禅曦师傅打巴掌,心中凭空而升一股委屈。
“那我不进去,只舔舔。”
他又挤进了钟禅曦的双腿间,手掌又想伸了过去:“只舔舔也不可以吗?”
钟禅曦想一只受到惊吓的猫推开他,理好衣服,上楼去了。
她亲眼看见一条女人凄惨的样子……她绝对不能变成那个样子。
她绝对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在这里!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今天,安可余拿回来了一个面具,一只红色的鬼面夜叉,是狩猎会上会用到的道具。
每个参加狩猎会的人,都会佩戴这样的面具。
钟禅曦摩挲着面具,状似无意地问:“你们要狩猎的东西是什么?怪物吗?”
“只是牲畜而已。”安可余回答。
他从后面拥上来,吻着怀中人修长纤细的脖颈:“你今天晚上不要出门哦。”
“现在……可以要你一个吻吗?”
钟禅曦在他怀中沉默,是默许的姿态。
随着安可余俯身向前对着钟禅曦红唇深深的印了下去……
意犹未尽的他离开之前,给钟禅曦倒了一杯牛奶,看着他喝下去后才出门。
关门声一响,钟禅曦就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到盥洗室抠喉咙,把牛奶吐了出来。每次喝完都会睡得不省人事,就算他再迟钝,也能意识到这牛奶不对劲。
笃笃。
窗户被敲响,小女孩一见安可余离开,就立马跑到了她房间的正下方,仰起头等她。
钟禅曦朝她比了个手势。
“马上下来。”
今日不宜出行。
当冰冷的雨珠从天而降,浇打在她身上时,钟禅曦心中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要离开的这天,偏偏下雨了,不知出海还要遇上什么样的风波。
那日在洞穴之中,圣女告诉钟禅曦,她们唯一的办法是趁着狩猎节时,将搁浅在浅水湾的渡轮开走。
在狩猎节的这一天,猩红的圆月会高挂于夜空,海面会涨潮,汹涌的潮水将淹没半个浅水湾,所以偷走搁浅渡轮的计划,只有这一天能行。
她早已将浅水湾的地址告知了池可熙,她和大河会带着车元元前往,如果他们腿脚快,说不定已经比钟禅曦先到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加快了步伐,同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小女孩。女孩虽然年纪不大,但走起路来很是快速,并不落她下风,反倒是时不时停下来等钟禅曦。
她体力极强,堪比世上顶尖的运动员,联系到她母亲的身份,钟禅曦猜测灼灼或许也是进化种,只是不知道等级是否有安可余高。
人鱼告诉了他许多,包括他不曾了解的部分。
教会的社会生态都类似狼群,有着严格的阶级划分:
首领骑士
辅佐官神官
群众侍卫
整个社会几百年来都遵守着秩序转动,像一组严丝合缝的齿轮,维持着这怪诞之地的稳定。以前在chaos酒吧,那个男人似乎也跟他说过类似的话,但那时钟禅曦并没有当真。
如果安可余就是那最顶端的统治者,那是否发生在自己和朋友们身上的一切不幸遭遇,他其实都是知情的?
这个猜想太可怕了,可怕到钟禅曦不愿意多想它存在的可能。
雨越发大了,她浑身寒冷彻骨,而小女孩一直带着他在林中穿行,眼前的雨雾渐渐影响了视线。
女孩发觉了她的吃力,转过来握住她的手,雨水那么冷,她的掌心是烫的,于是钟禅曦身上也有了一丝暖意。
又行好一阵,眼前林木渐渐稀疏,一条宽阔的无人公路出现在二人眼前。
视线蓦然宽阔不少,没等钟禅曦松上一口气,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她身后传来。
转头看去,那是一群戴着白色面具的人。面具极为奇怪,有的是哭脸,有的是小脸,有的是老人,有的是孩童,线条简单却栩栩如生。
他们一边奔跑,一边拼命去抓自己脸上的面具,似乎想将它们撕下来。
但奇异的事发生了,那甚至连系带都没有的面具就像一张涂了胶水的人皮纸,牢牢焊在他们的脸上,任由哭嚎大叫,毫无用处。
钟禅曦警惕地盯着他们,将小女孩护到了身后,然而这群人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仿佛被什么追杀着一样,脚步仓促地跑到了他们面前。
当他们离开不久,忽然一瞬间,钟禅曦脊背绷直,也感受到了他们所感受到的。
——那是一种致命的危机感,就像赤手空拳行走在狼群游荡的荒野,无时无刻不被残暴狩猎者的视野所包围。那种感觉令她汗如雨下,毫不犹豫,牵着小女孩的手再次藏入了林间。
她不敢再走公路,宁愿在更泥泞也更隐蔽的小路上穿行,小女孩在她身边轻声说:“侍卫。”
侍卫?
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小女孩又低声补充:“不要、别担心,骑士…不在里面。”
没等钟禅曦一口气松完,灼灼忽然拉住了她。
女孩的力气好大,这一握几乎将她手骨握碎,也侧面反应了她的紧张。
“前面……血的气息。”
二人隐蔽在灌木丛后,赫然看见,之前狂奔的白面具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只不过短短的功夫,还活着的人已经所剩无几。
围绕在这群人身边的只有空气,他们却如临大敌。
其中一人手上甚至拿着枪,扣着扳机的粗肥手指上戴着一只翡翠镶嵌的金戒指。
钟禅曦瞳仁缩了缩,她认得这枚戒指,是搁浅在浅水湾的渡轮乘客,他喜气洋洋劫后余生般和钟禅曦攀谈着,怀中搂着自己年轻的妻子。
而那位妻子,此时已经躺在了他脚边。
男人绝望大叫:“我们和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我们!要钱,是要钱吗?!钱我有的是,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那不行。”
一道笑嘻嘻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清晰得宛若在耳边炸响,“我可是要杀最多的牲畜,和老大争一争头筹的。”
那一瞬间,如醍醐灌顶,让人迷惘的线索在钟禅曦心中串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难怪浅水湾船骸遍地,
教会的狩猎会,狩猎的是人,他们把人当做牲畜!
联想起当年的信件……十六岁成为骑士的安可余,又杀了多少她眼中的牲畜?
钟禅曦浑身不住地发抖,不知是冷,还是被心中的震惊所淹没。
一只小手捂住了她的嘴,以免她惊悸的声音太大,被人察觉端倪。
“你们这群牲畜,不过是开胃小菜而已,真正的贡品还在孕育中,能为神献上生命,你们应该感到幸福。”
砰!
一发子弹射入树中,那男人太紧张,枪都走了火,下一瞬,一道冷风从暗处射出,他的身体软软倒在了地上。
大雨不停冲刷着,钟禅曦无声地看着这一切,洇红的绿草地倒映在他美丽的眼睛里。
就在男人咽气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白面具终于有所松动,像某种脱离宿主的寄生体,带着一丝鲜红,慢慢滑到了地上。
而男人的脸皮已经被整个剥落,牙印和死不瞑目的眼球皆暴露在外,雨水冲刷着他裸露的血肉。
几个黑色风衣的执法队成员从暗处走出来,捡走了那些从死人脸上滑下来的面具,又再度悄然离开。
钟禅曦和小女孩藏在灌木丛中一动不动,大概又等了十来分钟,又一个黑色风衣从暗处走出来,挠着脑袋困惑地自言自语:“真没人?我分明感受到另外的气息了……”
等他离开,二人这才轻手轻脚从藏身地出来。
钟禅曦走进那堆尸体里,她似乎应该害怕,但表现出来的只有惊人的冷峻,凭着记忆他走到了拿枪的男人身边,她手上那走火的武器还握在手中,教会的人果然对这种落后的热武器没兴趣。
她掰开尸体的五指,把枪拿了起来,聊胜于无,或许这东西能为她们的安全多上一层保险。
“有人!”小女孩倏然看向了左侧。
一个人影不知何时在那抱臂立着,安安静静地,不知看了她们多久。
钟禅曦心下一惊,接着立马拔枪对准了他,那人耸了耸肩:“你会用这个吗?”
熟悉的声音。
“你可以试试。”穿越前在射击俱乐部的经验起了作用,钟禅曦娴熟地抠出弹匣,检查存货,又退回弹匣,咔咯上膛。
接着,黑漆漆的枪口对准了这个侍卫:“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李儒?”
“我从小就嗅觉灵敏,即便在这种大雨里,也能闻到气味哦。”红夜叉面具和白色人面面具不同,很轻易就被他摘了下来,一张熟悉的脸暴露在雨水中,“圣女身上的香气很显眼的。”
钟禅曦眉头一皱,这群进化种都是狗吗,这么大的雨都能闻到气味。
她心中感到棘手,面上却不显,枪口又抬了抬:“我不想伤害你,只要你放我和这孩子离开,就当没看到我们,回去也别对任何人说起。”
钟禅曦毕竟是女人,对杀人这种事情天生反感,所以让人觉得她性格温柔,很多人接触不深时,都会觉得她是能任人拿捏的,然而该强硬的时候,她绝对不会手软。
李儒看着他便想起教会上一种鸟,雌鸟温驯毫无攻击性,但你若想去伤害它的小鸟,她就会竖起全身羽毛,凶狠猛烈地撕咬你。
“你把枪口对准我的时候,就已经伤到我的心了。”李儒叹了口气,“想去浅水湾的话我建议你换条路走,这条路在狩猎会的主场上。”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为难钟禅曦,反而脱下了身上的黑风衣隔着雨幕扔了过来。
“披上吧,我的气息能帮你遮掩圣女的香气。”
钟禅曦犹豫了一下,接过外套道谢,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但李儒愿意帮助他,她便心怀感激地承他这份情。
她披上外套,带着小女孩从另一条路上离开。
“听到我不是安可余,你是不是松了口气。”李儒带着醋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不会这么容易就离开的,他不像我一样心软。”
李儒试图叫住她,但女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