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为你的艺术做到什么程度?”
“我能为此放弃一切,抛弃一切。”
题安立即问,“也包括生命吗?”
“当然,如果我的艺术需要的话,我会双手奉上我的生命。”
“那别人的生命呢?”题安直视着仇池。
仇池眼神飘忽了一下,立刻坚定起来,“我说过了,是一切。
所有人的肉体终究腐朽,艺术会留住不朽的灵魂。
艺术就是最好的悼亡诗。”
题安说:“说实话,常人很难理解你的想法。”
仇池说:“为艺术献身的人,本来就难以被普通人理解,不过无所谓。
我不需要别人理解。
别人的理解或者不理解,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我在追求真正的永恒。
平常人只会关心一日三餐,吃喝拉撒,怎么会关心永恒呢?”
题安说:“你的意思是众人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你有多大把握别人是浊的,你是清的,别人醉了,而你醒着?
标准在哪里,在你那里吗?”
仇池没说话,他的表情透露出不耐烦。
题安看了看时间,“你一直在研究青釉?”
仇池说:“是。”
“青釉是青色的吗?”
“不是,青釉不是纯粹的青。古人将青、绿、蓝三种颜色,统称为青色。
有古书云,‘古瓷尚青,凡绿也、蓝也,皆以青括之。’”
题安问:“你找到那种你心仪的颜色了吗?”
仇池眼里闪过一丝失落,“没有。”
但他很快眼里又泛出光来,“我自己建窑,对温度经过千百色的调试,就是为了寻找到我要的那抹青。
柴窑的难处,在于它的不可预测。
但也就是这种不可预测,恰恰是它最大的魅力。
独一无二,天下无双。”
题安问:“你要的青,颜料中能模仿出来吗?”
仇池笑了,好像在笑题安的无知。
“我要的青古雅,细腻,沉稳,淡雅......这几个词远远不足以描述它。
它不可描述!”
题安问:“这个青是你想象中青?”
仇池立刻否认,“不。不是我想象中的青,它存在!
我在我的梦中见过它!
我在廊前品茶,突然天阴了下来。
天空飘起了雪花。
我心中大喜,设茗听雪落。
谁知几分钟后,天空竟落下雨来。
接着就是晴天的云卷云舒,漫天繁星,晚霞绯云。
庭前突然花谢花开,在极快的速度里四季流转。
梦中的我惊呆了。
后来我就看到了天边的一抹青色。”
题安说:“因为一个梦,你就开始了你的实验?”
仇池说:“这个世界伟大的作品,无一不是因为一个起心动念。
我的那个梦充满着岁月流转,失真之美。”
题安看着他的神态。
专注、狂热、完全沦陷!
题安脑子里没来由地想起了莎士比亚的一句话。
疯子,情人和诗人都是满脑子结结实实的想象。
疯子看见的鬼,比广大的地狱里所能容纳的还多。
情人和疯子一样癫狂,他从一个埃及人的脸上,会看到海伦的美。
诗人转动着眼睛。眼睛里带着精妙的疯狂,从天上看到地下,地下看到天上。
仇池的癫狂,如果没有让他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那势必会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疯子。
题安问:“你女朋友的骨灰颜色接近你的青色吗?”
还在幻想中的仇池似乎思绪还没有回到现实。
他眼神空洞,“什么?”
题安重复,“你女朋友骨灰的颜色,接近于你的青色吗?”
仇池摇了摇头。
眼里满是失落。
他此刻的精神有点迷茫和惶恐。
仇池身上的绝望感和无力感,让题安仿佛也感同身受。
他缓缓地说:“你听过一个神话吗?
希腊神话英雄阿基里斯与乌龟赛跑。
阿基里斯的跑速是乌龟的十倍。
但只要乌龟的起跑点,在阿基里斯前方,他就永远追不上乌龟。
因为要追上乌龟,势必要经过乌龟的出发点。
当他踩到乌龟的出发点时,乌龟必然已经往前移动了一段距离。
阿基里斯会离乌龟越来越近。
但却永远无法超越乌龟......”
题安说:“这是个悖论。”
仇池说:“这不是个悖论。乌龟就是那抹青色,而我就是永远在追赶乌龟的阿基里斯。
无穷是一个永恒的谜......”
这时,肖鸣站到问询室门口。
他指了指手表,提醒题安时间马上要到了,该放人了。
仇池被释放之后,肖鸣说:“会不会他将骨灰藏了起来,藏到了我们找不到的地方?”
题安摇了摇头,“我们找不到他女朋友的骨灰了。
他已经把她的骨灰和黏土混在一起,烧成了瓷器。”
肖鸣立刻说:“啊?那我们把他的作品一一都查抄回来做鉴定,只要找出作品里头有人的骨粉,就能证明他的犯罪事实。”
题安说:“那些不满意的作品,都被他打碎了。
我们是找不到的。”
肖鸣沮丧地说:“那我们就拿他没办法了?”
题安说:“暂时没办法了。没有证据,一切都是零。
我们不能推断一个人有罪。”
一个月之后,题安突然收到了一条信息。
发来信息的人,自称是仇池。
他说:“题队长。我女朋友是我下毒杀死的,她的骨灰被我放进了作品里。
但这些作品都失败了。
如果你想听我亲口承认罪行,就在今天晚上来我的院子里。
你要帮我开窑。
也就是拿出来我窑里的作品。
记住,时间是十二点整。
多一秒少一秒都不行。
必须是十二点整。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所有的真相,并且承认我做过的所有事。
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来,不许带别人。
如果你有任何一条不遵守,那么你我之间的契约,一笔勾销概不作数。
到时候我什么都不会承认。”
题安看了看时间,现在是下午七点。
他立刻开车赶到了松坊。
离开刑警队的时候,肖鸣和欧阳问题安干嘛去。
题安没有告诉他们仇池给自己发信息的事。
题安将车停在了仇池家外面,他看了看时间,此时是晚上九点十分。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三小时。
题安不敢轻举妄动,他手里没有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