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我叫杜丽娘,南安太守杜宝的女儿,是独女,也是嫡女。
论族系,我爹是杜工部杜甫的后人,我娘是魏朝甄皇后嫡派
在这样一个无论走到哪里都要看出身的时代,我的生活,似乎让绝大多数人羡慕。
是该羡慕的,毕竟相较而言,我真的过得锦衣玉食,吃穿不愁,和那些在路上被皇族高官的马车碾死的孩童相比,和那些因为家境贫困被卖给富商官员作妾的姑娘相比,和那些一路逃荒风餐露宿的难民相比,我过得简直就是神仙才能过上的日子。
有些委屈,好像忍一忍也就过了。
可是,我忍不了。
我总是在想,究竟有没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呢——鸳鸯蝴蝶的爱情故事背后,是怎样的时代风物和人物遭遇?才子佳人,突破世俗阻碍相爱的大团圆结局,究竟是时代之音,还是一种美好的幻想?
我想一定是有的,可是,一个人和一个时代的悲剧,又怎么能简单的用“黑暗”二字来概括呢?
笑我离经叛道,骂我为情失智,可如果不是亲身历见,我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慨叹呢?
我就是见不得粉饰太平,见不得天道不公,见不得世间千千万万人咽泪装欢,我杜丽娘,就是要独有一般女子颜色,为自己而活!
(一)
春天总是令人发困的,夏天也是,秋天也是,冬天也不例外。
按理说这个点我应该在房间里绣花,事实上我确实是在房间里绣花,但是真的好困啊,绣不好一点儿。
手帕上的鸳鸯绣了一半,春香实在憋不住了,笑着说:
“小姐,你这鸳鸯翅膀针脚也太乱了,这要是老夫人看见,肯定要说你!”
死丫头是这样的,总是很活泼,就这样一点小事,她就笑得前仰后合,好想跳起来凌空翻一个漂亮的打跟斗然后一巴掌呼在她脸上啊,可是我不能,因为头上的簪子带着流苏,我一动,流苏就要动,流苏一动,教规矩的老妈子就会立刻出现在我的面前,罚我顶着那碗泼水站半个时辰。
老妈子是我娘派来的,得了我娘的旨意,自然对我不会有一点手下留情,这一点春香是知道的,她还知道我善良,我不会罚她,所以她格外地得意,又开始找我绣工的其它错处。
忍一时风平浪静,谁爱忍谁忍;退一步海阔天空,谁想退谁退,我现在只想站起来一个出其不意把春香飞踢出三丈远。
说干就干,我拍着桌子站起来。
哦豁,动作太大,流苏上的金饰碰撞出声,是那种小到春香都听不见的程度。
但我的心里还是涌上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忍不住开始默念:“三、二、一。”
“小姐。”
果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令人头痛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紧接着,老妈子带着两个下人走进来,我没请过先生教学,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看到她的感觉。
非要形容的话,就是看见申公豹拿着金刚经朝我走来的那种感觉。
我好想逃,却逃不掉。
老妈子对我进行了长达两炷香的时间的说教,我是头顶着一碗水站着听的。
其实我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我心里想的只有两件事——我的腿好麻和我头顶的水会不会洒出来。
我只记住了她说的两句话“小姐此举如何称得上大家闺秀?”“小姐继续做女红吧,老身先告退了。”
我坐下来歇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我娘屋子里的一个丫鬟就过来了,说是叫春香过去见她。
不用想也知道,是老妈子去找我娘告状了,春香这一去,免不了挨一顿打。
春香的脸一下就变得面色惨白,她是真怕我娘。
但我也没办法,因为我也怕我娘,虽然我娘平时特别宠我,但她毕竟是正房夫人,执掌中馈,我爹一个太守,连个外室都没有,可见我娘还是有点东西,反正我面对她的时候是提不出来一点异议。
春香一步作十步走,终于还是走出我的屋子,等丫鬟来通报她回来了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二)
她挨了板子走不了路,我到她房里看她。
她趴在床上,一群丫鬟围着她。
见我来了,她们都欠身行礼。
我抬了抬手,“都出去吧。”
丫鬟们纷纷退出房间,我看着春香,道:
“被张妈妈告了状,罚肯定是少不了的,你去夫人那儿发生什么事儿了,夫人可有因为其它事情责骂?。”
春香哭着摇头,
“我也不知道,夫人只叫我过去,骂了我一顿,就说要罚,打了我十板子,把我送回来了。”
春香年纪比我还要小一些,从小就跟在我身边,我因她活泼灵动,通我心意,所以一直把她留在身边,看着她受这样的苦,我不由得觉得十分心疼。
我拿出带来的药放在她的枕头上,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
“没事了,别哭了,这几日不用来伺候了,你好好休息。”
又坐了一会儿,我回了房里,我娘差人来传信,说给我请的师傅三日之后就到府上来,让我这几天好好跟张妈妈学一学拜师礼。
我点了点头,让下人熄了灯,上床躺着。
今夜,注定难以入眠。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想到的就是春香趴在床上嚎啕大哭地场景。
春香到底是年纪小,也少见世家大族之间的勾心斗角,所以她只觉得这场板子是天降横祸。
可是我知道,就算被张妈妈告了状,也最多就是骂一顿,或者略施小惩,打板子,罪不至此。她被罚,是因为她说错了话。
我爹这辈子到现在为止,最遗憾的,就是没有个儿子。前些日子我带春香去给我爹娘请安,我一句:“子生迟暮”,本来是为了宽慰我爹,没想到勾起了我爹的伤心事,他发了几句牢骚,本来就引得我娘不悦,再加上我爹问春香我最近在房里干吗,春香说我天天睡觉,我爹十分生气,因为前一秒,我娘还在跟我爹说我在房里学女工,我爹把我和我娘都数落了一顿,说我娘纵女无度,说我娘失教。
春香或许无意,但我爹和我娘,却各有心思。
我爹膝下无子,难免有纳小之意,春香真是天真烂漫的年纪,难免惹人多看两眼,我娘当然不肯,她和我爹患难夫妻,她不松口,我爹也不可能违背她的意思。
除非,我娘有过,我爹才好名正言顺。
所以春香这样无意的一句,在我看来,不过是小姑娘心直口快而已,在我娘看来就不一定了。
我爹膝下无子,我和我娘因此小心翼翼,好在我爹除了我以外也没有别的孩子,所以我和我娘的地位才能稳固,我爹可以有个儿子,但这个儿子必须是我娘生的,否则,这个家里,一旦有了别人,一切都会变得不稳定,我娘是决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的。
所以,无论春香有意无意,我娘都要打这一顿板子,杀鸡儆猴。
春香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是潜意识的,我不希望她扯入这些事情之中。世家大族无论内外,勾心斗角都比别人想的要复杂许多,春香正值花季,活泼灵动,娇憨可爱,是我最想成为的样子,我不能像她一样自由自在,也不想她变得像我一样,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三)
春香正是好动的年纪,身体恢复快,加上十板子虽然疼,伤势却不重,先生还没来,春香就能下床伺候了。
虽说挨了顿打,春香却不见长记性,依旧整日里嘻嘻哈哈,跟其她小丫鬟有说有笑的。
我爹差人来,说先生来了,要我去见,春香道:
“这下好了,先生来了,小姐可有段好日子过了。”
她的活泼,我很喜欢,但活泼的不是我,我很不喜欢。
于是,我说:
“少不得要去的,你也别闲着了,收拾收拾跟我一起去听先生讲课吧,以后你也能识字看书了。”
果然,春香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当然,笑容是不会消失的,只会从春香的脸上转移到我的脸上。
先生名为陈最良,年过六旬,据说是个样样精通的斋长,我得见时,先生襟衫零落,可见生活其实清贫,却带着一番书卷气,说到底,穷儒生存不易,先生面老而气不衰,已经难得。
与师父见面寒暄之后,师父便问我爹我要学些什么,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过片刻就敲定了我该学《诗经》。末了,我还听见我爹补了一句:“其实我们什么书都有,只是可惜了,她是个女儿。”
我忍不住自嘲。
说什么《毛诗》开首就是后妃之德,说到底,就是想要我好傍蟾宫贵客。
是该这样的,身在大家是该这样的,做什么说什么由不得自己选,去哪里吃什么又不得自己选,看什么书,写什么字,嫁什么人,什么时候嫁人,由不得自己选,还要时常悔恨反省,为何自己身为正房独出,却不是男子。世家大族的女儿,是该这样的。
(四)
我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安安心心当我的大小姐。
但是是谁家的大小姐上课第二天就被先生说起得晚?哦,是我自己。
云板响了三声,我才坐在了先生面前。
陈师父说:
“凡为女子,鸡初鸣,咸盥漱栉笄,问安于父母。日出之后,各供其事。如今女学生以读书为要事,须要早起。”
忽然心情不好,想骂点什么,但我忍了。
当然,很明显春香忍不了一点,她翻了个不是很明显的白眼,用一种难以言语的古怪语气说:
“知道了,今晚我们不睡了,三更的时候,请先生来给我们上课。”
春香这丫头真是的,每一个字都说在了我的心上,谢谢你,我的深宅嘴替。
陈先生没有多说,开始带我们复习昨天学的《关雎》,他叫我念一遍,我于是照着书念了一遍,他道:
“‘关关雎鸠’里的雎鸠,是一种鸟,关关,是鸟的声音。”
春香问:“是什么声。”
于是陈师父学了两声鸟叫,春香学了两声陈师父叫。
陈师父又说:“‘在河之洲’的意思是,这个鸟喜欢在安静的地方,在河中间的小洲上。”
春香高声附和:
“对对对,就之前,我抓了只小斑鸠,我家小姐把它给放了,那小斑鸠一下就飞去了何知州家里!”
陈师父生气了,骂道:
“胡说!前面这是‘兴’!”
春香又问:
“兴的什么?”
陈师父有问必答:
“兴就是起,引出后面那个窈窕淑女,是一个喜欢幽静闲适的女子,有品行端方的君子来追求她。”
我听懂了,说了半天,雎鸠竟是我自己。
春香和陈师父还在你来我往的激烈讨论,我忍不住开口叫停,
“师父,依注解书,学生自会,还请师父把《诗经》的要义教给学生。”
陈师父洋洋洒洒,最后引出来“无邪”二字。
(五)
末了,陈师父道:
“好了,书也讲完了,春香,去把文房四宝取来模字。”
春香取了过来,陈师父拿起她拿来的墨,问:
“这是什么墨?”
什么墨?是我的沉默。
春香不说话,我硬着头皮答:“师父,这是螺子黛,画眉用的。”
陈师父将墨放在一边,又拿起来笔,说:
“那这又是什么笔?”
我笑了,我装的,
“这是画眉的细笔。”
最后,春香拿来的纸笔墨砚,陈师父都不满意,春香又去换了一批来,陈师父这才让开始模字。
我写了不过一行,陈师父忽然问,
“你这是什么字,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字。”
我回到:
“这是卫夫人传下来的美女簪花格。”
陈师父没再说话。
我忽然有些感慨。
陈师父的身世,我其实略微知道,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苦读半生,却没能有一番作为,穷困潦倒,最后落得个半儒半医的下场。
他明明为读书倾注一生心血,一辈子都与笔墨纸砚相伴,却不知薛涛笺,没见过鸳鸯砚,更不要说什么簪花格。而我日日养在深闺,说到底一年写的字未必有他一个月写得多,可我用的文房四宝却都是上等。
这一切,只因他是穷儒生,我是官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