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一个月后,神都长安。
正值寒冬腊月,刚刚下过一场大雪。
街道上的积雪早已被坊吏清扫干净,与泥土一起,脏兮兮的堆在道路两旁。
此时已然接近年关,虽天气寒冷,但路上前来采买年货的百姓依然络绎不绝。
宁国府,与天香楼一墙之隔的静谧庭院中。
寒风扫过屋前腊梅树,洒下阵阵雪粉,飘落在地上,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尽显凄凉之意,全无半点临近过年的热闹氛围。
院落后房,屋外滴水成冰,屋内却被地龙烧的温暖无比。
一妙龄女子,端坐于贵妃榻之上,如青葱般白嫩的小手正捏着一张绣帕,不住的抹着眼泪。
她上身穿着件水青色锦袍,下身一件白色马面裙,额头中央贴着花钿,柔美的长发挽成流苏髻,戴着一支金步摇。
粉面玉容,国色天香,体态袅娜纤巧,鲜艳妩媚,好一个风姿绝越的美人。
正是贾瓒的结发妻子,被称为“兼钗黛之美”的秦可卿。
只是一双秋水美目,现在微微有些肿胀,华贵的面容上愁云惨淡,不时响起的抽泣声,更是令人我见犹怜。
她旁边,坐着另一名艳丽女子。
此女身穿大红色琵琶袖披袄,里衬白色厚衫,下穿桃色刺绣褶裙,姿容身段均是当世少有,一双丹凤眼周围,也是红胀一片,一只手揽着秦可卿的肩膀,轻轻拍打安慰着。
正是荣国府的掌家人,称“神仙妃子”的王熙凤。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那夫君,可不就是只整日让人不省心、到处乱蹦的猴子吗,真是苦了我这可怜的妹妹了”,王熙凤轻声叹息道。
自打贾瓒流放之后,新婚之日便遭逢大难的秦可卿,在贾家一时竟成了人人躲之不及的人。
生怕一个不落好,便被贾瓒连累上。
没过多久,府里便又传出了些风言风语。
大致都是些秦可卿是一个不祥之人,命中克夫之类的话。
完全不顾事实的,将贾瓒流放原因,归罪在这个可怜女子身上。
但不论别人怎么看待秦可卿,王熙凤自打头一眼看到她,便觉得甚是投缘。
身为荣国府的掌家人,王熙凤的见识到底是高了许多。
若是贾瓒的事真会连累旁人,那整个贾家谁也躲不过去。
现在只有贾瓒遭难,与旁人秋毫不犯,很明显事情到此为止,不会牵扯其他人。
是以,自秦可卿过门后,王熙凤时常来到秦可卿处劝解作伴。
“姐姐别这样说”,秦可卿用手帕擦去脸上的泪珠,抽泣道:“夫君他为人刚正,宁折不弯,得此良人,我也是心中欢喜,要怪也只能怪我与夫君,有缘无份罢了。”
言语中的凄苦之感,引得一旁服侍的丫鬟,也忍不住跟着流下泪来。
贾瓒与她成亲之前,便是本朝最为年轻的状元,更是三元及第,名满天下的才子。
其名气,就连养在深闺之中的她也多次听闻,早已对其仰慕不已。
自从得知自己以后会是他的妻子后,喜不自胜,时常憧憬着二人相敬如宾的美好未来。
哪能想到,两人拜过天地,自己刚被送入洞房,贾瓒竟被兵丁带走,紧接着便被流放,连面都未能见上。
她虽是女儿身,却也知北地是个什么情况,贾瓒一文弱书生到了那里,只怕是凶多吉少。
自己才刚刚过门,便要成了寡妇,下半生悲惨命运,已经可以预知一二。
王熙凤心头也是哀伤不已,轻轻将秦可卿揽在怀中,劝她尽量往好的去想。
但她也知道,自己的这个瓒兄弟,此回怕是难了。
就在房内伤感之时,屋外传来一女孩的惊呼:“珍大爷,你稍等,我去通报一声。”
“我来看望弟媳,还通报什么?”一男子不满的声音响起。
随即房门被推开,一身穿绯色长袍,留着一撮山羊胡,面皮白净的男子走了进来。
此人便是贾瓒的兄长,贾珍。
一个身材小巧,面容可人的小丫鬟跟在贾珍身后,一张小脸满是不忿,明显是守在门口的丫鬟,对于强行闯入的贾珍很是不满。
贾珍一进来,便瞧见了王熙凤也在,不由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呦,大妹妹也在呀。”
“大哥哥来了,我过来瞧瞧可卿”,王熙凤起身屈膝一礼。
贾珍还礼后,一双眼睛便直直的瞄上了秦可卿,见她双目红肿,正色道:“弟妹呀,你可千万保重身体,二弟虽然不在,但家里还有我呀,尽管宽心,我会好生照顾你的。”
秦可卿盈盈一礼,轻道:“那就多谢哥哥了。”
一声“哥哥”,叫的贾珍心头一荡,连忙笑着点头,一点也没有为自己弟弟生死未卜而担忧的样子。
此情此景落在王熙凤眼里,令她秀眉凝成一团。
贾珍不担心贾瓒,在王熙凤看来,倒也正常。
毕竟这兄弟二人本就极其不合。
贾瓒为人方正,严于待己宽于待人,一举一动尽显君子风范,恪守礼制,不近女色,凡是与他攀谈之人,无不觉得如沐春风,使人不由自主心生好感。
对待下人也是和颜悦色,从未有过打骂之举。
至于贾珍,则与之完全相反,行事放荡,性情暴虐,乃色中恶鬼,对待府里之人,稍不如意便是或骂或打。
如此兄弟二人,能合得来那才是见了鬼了。
真正让王熙凤皱眉的,是贾珍对于秦可卿的态度。
她向来善于察言观色。
贾珍对于秦可卿,明显有些……过于热切了。
从秦可卿过门到现在,来这里最勤快的不是她王熙凤,而是与贾瓒关系极其不睦的贾珍。
按常理,弟弟出了事,当哥哥的来安慰劝解弟妹,也算合乎常理。
但贾珍是那样心思细腻,在乎旁人感受的人吗?
联系到贾珍素来为人,忽然,一种从未想过的可能,在她脑海中蹦了出来,顿时令她脸色大变。
再望向贾珍,仔细观察其举动,王熙凤心中大震。
眼睛骗不了人,贾珍望向秦可卿的眼神,就犹如她王熙凤望向贾母的诰命大妆一样,满是贪婪之色。
“他……不会是想……这……这可如何是好……”
一双纤手紧紧攥着手帕。
哪怕她生性泼辣强势,此时也乱了方寸。
生在高门大户,这种事情王熙凤也听过不少,以往只当作个乐子来听。
但她却从未想过,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竟会有一天出现在自己身边。
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后,仔细斟酌其中利害,该如何处理此事才好。
装作没看见?
王熙凤往秦可卿方向看了一眼,于心不忍。
这般天仙似的女孩子,本已遭受了这般苦难,难道自己就眼睁睁的看着她落入贾珍魔爪?
但要是管的话,又该如何去管?
贾珍可是宁国府的承爵人,又是贾族族长。
她王熙凤只是荣国府的掌家人,远不及贾珍势大,压根管不了贾珍。
私下警告?
贾珍又没什么把柄在她手上,她拿什么威胁贾珍?
这件事是万万不能透露出去半个字的,否则,损害的是整个贾家的声誉。
要不然,去跟老太太说上一说?
就在王熙凤左思右想之时,秦可卿的贴身丫鬟瑞珠,拿着一封书信小跑进来。
“小姐小姐!姑爷来信了。”
秦可卿正心不在焉的应付着贾珍的嘘寒问暖,听见瑞珠的声音,不由得精神一振,连忙起身接过瑞珠手里的书信,迫不及待的拆开,仔细观瞧。
一旁贾珍则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阴沉沉的望了眼秦可卿手中的信,心中咒骂:“这小畜生,竟然还没死。”
秦可卿细细贾瓒来信,又忍不住泪流满面。
信中字里行间对她爱护之意,溢于言表。
想想自己丈夫流放千里去了那处苦寒之地,又随时面临生死威胁,还能抽空写信宽慰于她,感动之余又未免心疼。
虽然依旧哀伤不已,但到底是有了丈夫确切的消息。
始终压在心头的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不论以后如何,自己的丈夫此时依然还活着。
只要人还在,就还有希望。
她也同样有了盼头,不用整日如木偶一般,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见她又一次潸然泪下,王熙凤上前揽住她的肩膀,轻声问道:“好妹妹,莫要再哭了,当心伤了身子,瓒兄弟在信里写了什么?”
秦可卿擦去泪珠,泣声道:“相公说,他要在边疆效仿先祖建功立业,让我在家里好好静养,莫要多想。”
“呵呵呵,效仿先祖,他可真是有志气呀”,贾珍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感叹,但话落在旁人耳朵里,怎么听怎么像是在嘲讽。
王熙凤瞥了他一眼,没去理会他,又问向秦可卿:“就这些?还说了什么?”
“夫君说……”,秦可卿扫了一眼贾珍:“家中人多嘴杂,不是清净之地,让我回秦府静养。”
话音刚落,贾珍顿时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暴起道:“什么?不行!我不同意!”
“哪有过了门的媳妇,回娘家去住的道理,家里又不是没有地方住,二弟这简直就是胡闹,我不同意,不同意!”
秦可卿一双素手紧紧捏着信纸,白嫩的手背上,青色血管因为过于用力而显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