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人间炮仗声不断。各地张灯结彩,红色的对联铺成了一家子的欢聚一堂。
在城市高楼大厦的一角,悄咪咪支出来一滴红彤彤的满月。
近看,原来是个古色古香的提灯。
斜插在如同钢铁巨兽一般的写字楼顶端一侧。
和这满世界的显示屏与反着光的写字楼格格不入。
“三亿,你来看看我插斜了没有?”
顶楼一个红衣女子靠着不太高的栏杆一脸醉意直盯着自己插进写字楼墙壁的提灯。她靠在那里,外衫因为不太雅观的动作皱皱巴巴揪在一起,反而将身材勾勒得凹凸有致。
良久,回应她的只有簌簌风声,以及楼下显示屏的新年倒计时。
“让我们来倒数十个数!十!九!八!……”
红衣女子转过身去,长至脚踝的青丝在夜幕中滑过一丝银痕。
她拿着手中的白玉瓷壶,颇为爽朗地一饮而尽,随手将瓶子丢在一旁。
“哗啦——”瓷瓶碎了。
“三亿!再不出来我可扣你工资!”来势汹汹。
于是应声,红衣女子脚下的一堆纸箱子忽动,从里面颤巍巍伸出来一只白净的纤纤玉手,“不许扣!”
出来一个乱糟糟又脏兮兮的少女,。她刚在红衣女子跟前站定,就瞧见了对面颇为嫌弃的眼神,于是很有自知之明地一挥手给自己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臭婆娘!就知道使唤我干活。”她一边抱怨一边向顶楼边缘走去,想着瞧瞧那个眼瞎的臭婆娘有没有把提灯插歪。却不料弯下腰的时候没设防,被人一脚踹下了楼。
好在楼层够高,足够她反应过来施法重新飞上去。不然掉下去一定摔一个结结实实的屁股蹲。
三亿浮在半空,盯着与脑袋齐平的提灯潜伏了半天。
顶楼上的人终于有了动静,弯下腰也来看看她。
两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对望。
于是三亿伸出手,一把将那抹红衣也拽了下来。
谁叫她给她踹下来了,她得还回去!
大屏幕上的新年倒计时已经到了零。城市上方也开始有烟火绽放。
她们二人就这样浮在半空中,眼前是红彤彤的提灯,头顶是绚烂的绽放。
三亿用手晃了晃提灯,还好足够结实。她索性将提灯压在腋下,整个人挂在灯上。“臭婆娘,又是新的一年了。”
既是喃喃自语,也是与身边人的对话。
被叫做臭婆娘的女子背过身去,叹了口气,“是啊,又一年了。”
自从三亿到她这里打工开始,算了又算,也算不清究竟是多少时日了。也许是五百年?还是六百年?
于是伸手摸向腰间,才发现刚刚那壶酒已经被自己喝完了。抬手搭上三亿的肩,
“小子,这些年养你是真的不费钱。”
“……”
三亿腹诽,是,工作都是她来干,一旦干不好就要扣一个月的工资,好就好在她虽然没钱买乱七八糟的东西,好歹工作是包吃包住,倒是也没有别的烦恼。
只是……
只是她最近看上了鬼市卖的一把桃木剑,不知道是不是能够有足够的资金一把拿下。
“我跟你打个赌。”三亿开口,
“什么?”
“最近要出一个大案子的话,我去解决完,你给我结一下近半年的工资。”
红衣女挑眉,认真思索,说道:“你要知道,我们已经半年没开过张了。”
……
三亿也挑眉,“怎么,臭婆娘不相信我?”
红衣女一抬头,已经是站在了楼顶上。
三亿磨磨唧唧地跟上她,“你就说,如果我是解决了一桩大案,你是不是得给我发工资。”
“行。”红衣无奈:“先说说看,是什么样的案子?”
三亿凑过去,眉眼间全是笑意,她用手挡在自己的嘴巴旁边,装模作样地说道,“我是听谛听那小子说的,最近博物馆总是有些风声,不知道是不是要出什么事情?”
听闻是谛听,红衣女笑了,“原来不是空穴来风,你该不会是联合谛听来骗我的钱吧?”
三亿摊开手做无辜状,她皱着眉,“你知道的,我和谛听不熟,他一个天上派下来辅助工作的小神仙,怎么会和我一届罪仙混为一谈呢?更何况你是谁啊?”
她说到这里瞥了一眼身旁的红衣女子,大喊:“堂堂的孟婆大人!”
声音突然放大,红衣女子伸手就要去打她,却被三亿躲过。
“我错了我错了,孟婆大人。”
“走,先回去。”
人间的年也算是跨完了。三亿这孩子每年都要跟着人间一起过年,守岁。
她倒是想问问三亿,为什么非得守着这一天不放,明明都是平淡无奇的日子,只是因为凡人自以为是地赋予它意义,所以现在竟然连她这个地府的部门主管也要掺和一下。
“因为热闹。”她说。
那么她也理解了,黄泉千百年来黄沙漫天,不见天日。出来凑凑热闹也蛮好的。
“那为什么每年都要挂这么一个灯啊?”孟婆问道。
三亿努了努嘴,“我也不知道,说不清楚具体的原因,只是在这样一天挂上它,好像有种为自己超度的感觉。”
“……”
但不全是。
三亿的主要工作是帮助孟婆将那些无法超度的恶鬼吞食入腹。这世间,情欲化精怪,执念成恶鬼。执念不分好坏,只要是死后无法释怀的,全都是鬼魂作恶的源头,三亿的工作就是把它们从源头处掐死。
她对提灯总有种莫名的感情,吃了一条恶鬼就记下来一个,索性在每年人间过年的时候,将这年吃下的恶鬼数量统计在提灯上,挂一夜,新的一年,从挂上提灯开始,从人间具有特殊意义的这一天开始,提灯在楼顶被风化、被吹走,也就随他而去了。
好像她这一年吞下去的鬼魂,也都随着这个提灯消失,然后又开始重新计数了。
三亿挎着孟婆的手臂,漫不经心地指挥,“往左,往右。”
孟婆不过是地府的一个职称,古往今来,所有站在奈何桥边递汤的都叫孟婆。不过这个孟婆已经司职很久很久了。三亿听说她从千百年前就开始站在奈何边上递汤了。
千年只重复一份工作,也怨不得她脾气差。
孟婆本名遥江。一直靠着灵力维持着年轻的面容。容貌明艳动人,与神话传说中昏暗的阴曹地府极不相匹配。三亿初始还管她叫阿遥,几百年下来,早就失去了对美女的新鲜劲,改为“臭婆娘。”
遥江的眼睛不好。黄泉漫天黄沙,鬼魂便只能朝着一个方向前进,走着走着就会踏过忘川,然后走过奈何,在三生石上留名,最后入世间轮回。一道程序过完,有时耗上七天的时间。遥江就跟着他们,本就眼神不好,还要与漫天黄沙作战,眼睛越来越瞎。三亿只好跟着她指挥方向。
通往忘川的结界设在海底。
人间当值夜晚,海底却明亮如白昼。
海中央放置着一张巨大的石台。石台上是集海蚌的碎壳铺就的一张中间凹进去的板,似玉盘,银白掺着偶尔的彩色条纹,盛着数万里之外倾泻下来的月光,将海底照得如梦如幻。
遥江与三亿穿过那片充盈着月光的水域,又穿过结界,终于到了黄泉。
那是一片与刚刚如梦似幻的水景不同的画面。
只见入眼皆是缥缈之景,由各种细沙卷起的残魂败魄或有形或无形漫天飘摇。三亿伸出手遮住遥江的眼睛,片刻之后,遥江的双眼上便覆上了一层薄纱。
那纱是三亿用灵力又借着月光织成的,承了月光的柔,十分适合身处黄泉的遥江。与如同粗粝破布的环境相抗。
用它来遮沙,那就给了它一个名字——“遮沙”。
不过遮沙只能是三亿给她戴上,三亿不在的时候,遥江还是得靠自己仔细辨别各个类型的鬼魂。
地下没有方向,不会有东西南北。所以不管是她们这些司职人员还是新飘进来的鬼魂,只要一直走就可以了,不管怎么走,所经过的地点必定是黄泉路、弱水畔、奈何桥、三生石。三生石一过,就是地府的办公大楼。
倒是没有人间的富丽堂皇。依旧是千百年如一日,旧时候宫殿的模样。
遥看过去,就见一头巨兽蹲在殿外等。
巨兽虎头独角,又是龙身狮尾,通体银白,好不威风。
三亿走上去伸着手够了够它的脑袋,胡乱摸上一通。
“好你个谛听,这个时候怎么以真身示人啦?”
巨兽白了她一眼,瞬间雾气缭绕,化身为人形。白雾散去,只见一个雄壮威武的僧人立在她跟前。
“不经夸。”三亿小声抱怨。
谛听才不看三亿,他上来就跟遥江打招呼,“大人,我有事禀告。”
遥江对上他的视线,谛听瞟了一眼三亿。三亿摆摆手,“我走我走,才不听你们的秘密。”
待三亿走远,坐在宫殿前的四根柱子旁。谛听依旧不太放心,拉着遥江又走远了一点点。
“说吧,何事?”
“千年前……为了避开天魔相争而放置于人间的无解罐,近日有些不对劲。”
遥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怒目而视,说道:“你去查了?”
“查了,寄放的博物馆暂时还没有动静,只是每每晚上,总能听到些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