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1、
汪家好婆打好电话,几乎感到绝望了。
电话里讲,宝宝和李莺莺一道出去了。昏头了,上班辰光出去,连班也不上了,八成是搞到一道去了,出花头了。汪家好婆晓得李莺莺是个优秀的女小囡,人又长得漂亮,性情还温和。连自家也会欢喜得放不下手。想想,啥个男人能逃得过李莺莺的这道美人关?两人一旦搞到一道去,肯定凶多吉少,有去无回。
宝宝寻不回来,哪能去面对还等在屋里的阿普?又哪能去面对还住在医院里的艾米丽?一个是外国大使馆的官员,一个是外国儿媳妇,哪能交代?一想到是“国际问题”,更加头痛。
一大圈想下来,汪家好婆像苍蝇被掐掉了头,寻不着方向了。哪能办?哪能办?哪能办?汪家好婆问了自家一大串哪能办,急得真要双脚直跳。
汪家好婆自称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弄堂”,这趟不自信了,没有办法了,束手无策,有点途穷路末的腔调了。
看起来,事体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失控了……
2、
回屋里的一路上,汪家好婆走得有气无力,走的得跌跌冲冲,走得浑浑噩噩,到了弄堂口,还差点撞上停在马路边头的一部小汽车。
老弄堂口竟然停了部簇簇新,铮铮亮的小汽车,边头还围了不少小赤佬在看“西洋镜”。老底子,小汽车毕竟是金贵的稀罕物,可以讲是千年不遇的新奇事体,却被汪家好婆碰到了,还差点撞上去。汪家好婆重重地拍了一下脑门,心想,假使真撞上了小汽车,人撞一记,倒没啥,痛两天就好了,小汽车撞坏了,赔不起,赶紧后退一步,像是歉意地朝小汽车欠了欠身,绕过小汽车刚要走。
小汽车的门却开了,出来一个人,径直汪家好婆走来,汪家好婆心慌了,心想,要惹事体了!
来人走近,汪家好婆看清爽是阿普。
一见是阿普,汪家好婆松了一口气,却免不了又要演一场哑剧,好在有过前一段辰光演戏的经验,跟阿普的交流方便了一点。没有多少辰光,弄懂了,阿普等不及,要走了。
原来汪家阿婆出门去打电话以后,其实,阿普也没有搞清爽汪家好婆去做啥,独自一人坐在陌生人的屋里,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本来就是一百个不自在,又左等右等,不见汪家好婆回来,突然听到有人敲门,还敲不败的敲,本不想开门的阿普只好起身去开门。一开门更加不自在了。
原来对门的李家婶婶菜烧到一半,发觉酱油用光了,连手里的锅铲也没放下,就急吼吼来借酱油了,却看见出来开门的是一个黑人,以为出鬼了,吓得“哇啦”一声惊叫,手里的锅铲“哐噹”一记掼到地上,也顾不得拾,别转身就跑。
弄得阿普实在没有落场势,有点丧气,刚想关门,五斗橱上的座钟“叮叮当当”地敲响了,一看,已经快要中晌头了,辰光不早了,不明不白地再等下去,也不是个生意经,决定不等了,要走了。
阿普拉上汪家好婆屋里地“自闭灵锁”大门,走过曲里拐弯的弄堂,总觉得背后跟过来不少“看稀奇”的眼光,背如芒刺。阿普赶紧低头,快步走出弄堂,上了小汽车,刚想发动,就看见了汪家好婆。
汪家好婆一晓得阿普要走,急了,心想,事体还没有解决,哪能好放阿普走呢,阿普一走,事体会是哪能一种结果就更加是个未知数了。一把拖牢阿普,讲:“宝宝有事体来不了,不过只要好好商量,随便啥事体总归可以谈得清爽的,弄得明白的……”汪家好婆拉着阿普,死活不让阿普走,原本想解释,宝宝为啥寻不回来的原因,却一口气讲了老多没头没脑的闲话……
阿普被拖牢子,却一句也没有听懂汪家好婆讲的闲话,想了想,拉开车厢门,把汪家好婆让进了小汽车。
汪家好婆稀里糊涂地就坐进了小汽车,顿时有点“刘姥姥”的感觉了……
老早辰光,小汽车或是达官贵人、或者是大干部坐的。穷老百姓,坐小汽车是想也不要想的大事体。老弄堂里的人家,就是结婚,也只是弄部簇新的28寸永久牌脚踏车,新娘子坐在书包架后头,被一群看闹猛的人群簇拥着,就到男家去了。
从来也没有坐过小汽车的汪家好婆一坐进小汽车,就像进了“大观园”,一阵晕晕乎乎的感觉,从脚底直升脑门,一时,坐在那里,只会发呆了……
汪家好婆更加没有想到,小汽车就在伊发呆的辰光,轰鸣起来,开走了,越开越快……
汪家好婆一声惊呼。
汪家好婆一坐进小汽车,小汽车的轰鸣声一响,飞快开起来,车窗外的街景、行人飞快划过,叫人头昏,车厢里别样的气息叫人透不过气来,柔软的座椅让人像陷进了椅子里,叫人起不来身,让汪家好婆心慌意乱,汪家好婆不但一点也没有觉出小汽车的新鲜和享受来。而且,到啥地方去,去做啥,阿普也不讲一声,汪家好婆就一路就是心焦,一路就是慌乱,
3、
老长辰光,小汽车停到了一座医院门口。汪家好婆明白了,要见李莺莺了。
汪家好婆跟牢阿普朝病房走的辰光,又是一大堆的担心。
毕竟第一趟见儿媳妇——艾米丽,艾米丽又是个黑人,黑人儿媳妇会是哪能一副卖相?一见面,会不会让人吓一跳?
又想,没有寻到宝宝,哪能跟艾米丽讲?艾米丽会是哪能一种态度?
还想了,没有机会为艾米丽买点东西,空手而来,会不会被人看轻?心里忍不住有点懊恼……
担心得又是一路的心焦,一路的心慌。
一进病房,第一眼看见艾米丽,汪家好婆倒是真的被惊艳到了,艾米丽除了皮肤黑以外,确确实实是个美人坯子,瓜子脸,水汪汪的大眼睛,高鼻梁,性感的嘴巴,真像有人讲的是颗黑珍珠,黑得光彩夺目。
此刻,艾米丽清清瘦瘦、文文弱弱地睏在病床上,看了就叫人心疼,汪家好婆忍不住跑到病床边头,伸手抚着艾米丽,讲:“姆妈来看侬了。”
最让汪家好婆惊掉下巴的还是艾米丽一转身,一抬头,一开口,讲一口纯正的上海闲话。声音甜甜的、脆脆的,一声“姆妈”叫得汪家好婆的心酸酸的直想掉眼泪。汪家好婆欢喜上艾米丽了。
艾米丽一声“姆妈”刚刚叫出口,眼泪水已经跟着出来了。
汪家好婆赶紧拍拍艾米丽,讲:“不要难过,不要难过。”
艾米丽眼泪水更加一串串滚下来,讲:“姆妈,我想屋里了。”
汪家好婆最见不得弱女子的示弱,汪家好婆平常欢喜看绍兴戏,一看到弱女子受欺负,就会陪牢子一道落眼泪。晓得戏是假的,还是百看不厌。
现在眼门前的弱女子,是自家的儿媳妇,而且是一见面就欢喜上的儿媳妇,眼泪汪汪地在讲:想家了,心老早酸得熬不牢了。想想,一个女小囡,不远万里嫁到中国,有家不能回,想想也叫人心痛,汪家好婆坐到了病床边头,把艾米丽揉进了怀里。讲:“好,好,等侬毛病看好了,我们就回家。”
没有想到,艾米丽从汪家好婆怀里挣开,坐了起来,讲:“我想非洲的家,想回非洲了。”
汪家好婆心里一凉,到了这个辰光,汪家好婆真真觉着到了,小夫妻倆的婚姻真出毛病了。伊马上心里一个劲地骂起了宝宝,不过又想,现在哪能好让艾米丽想非洲呢?哪能好让艾米丽回非洲呢?让艾米丽一回非洲,就等于拆人家了,就是国际问题了。汪家好婆赶紧又弯下身体,把艾米丽揉进怀里,像哄小囡一样讲:“上海就是侬的屋里呀。有啥不习惯,侬跟姆妈讲。”
艾米丽抽抽噎噎起来,讲:“我怕。”
汪家好婆轻轻抚摸着艾米丽的背脊,讲:“怕啥?啥也不用怕,有事体跟姆妈讲,姆妈替侬作主,。”
“不晓得为啥,宝宝一直不见我,我生了毛病,住了医院,还是不来,我在上海,孤身一人,无援无助 ,这一腔,吃没有好好叫吃,睏没有好好叫睏,想见见宝宝,也见不到……”
艾米丽的闲话讲得汪家好婆心又酸酸的。艾米丽这样好的女小囡,哪能可以伤害?汪家好婆心里明白,宝宝这只死浮尸,为李莺莺,真狠得下心,对艾米丽下狠手。不过,艾米丽的闲话讲到此地,汪家好婆已经晓得了,错是在宝宝身上,这就好办了,宝宝跟李莺莺的事体不管到了哪一步了,只要事体不穿帮,先要把艾米丽哄好了,等艾米丽毛病看好了,马上把艾米丽接回屋里去,艾米丽到屋里一住下来,到辰光,我就不相信伊宝宝还能翻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去。
艾米丽倚在汪家好婆的怀里还在不停地抽抽噎噎……
汪家好婆又好一阵心痛,再一次狠狠地地骂起了宝宝,还不由自主的骂出了声。这个辰光,汪家好婆的骂,一半是骂给自家听,一半是骂给艾米丽听的:“宝宝,侬只死浮尸,好好叫的日子不想过,要作死,作好了,有侬的苦头要吃了,看我会哪能收作侬。”骂着,骂着,自家大半辈子的苦楚也涌上了心头,想到了自家竭心竭肺地养育了宝宝,宝宝却用一肚皮的苦水报答自家,不由也落出了眼泪水。
婆媳两哭成一团。
4、
也不晓得过了多少辰光,汪家好婆跟艾米丽拥在了一道,伤心也伤心过了,眼泪水也流得差不多了,想讲的闲话也统统讲过了,“怨”和“气”也都泻了出来,艾米丽渐渐平静下来,躲在汪家好婆的怀里,暖暖的,软软的,感到了母亲怀抱的温馨,一颗心似乎化成了水,荡漾着。几天来的委屈,伤心和对汪家好婆的误解慢慢地都化解了,小鸟依人地依偎着,仰头看牢汪家好婆,半是撒娇,半是祈盼地讲:“姆妈,宝宝欺负我,姆妈要替我做主哦。”
汪家好婆一听,听出艾米丽真把自家当姆妈了。心也是老早化成了水一样的柔和,于是两个女人的心,都化了成水,融化到了一道去了。汪家好婆更加抱紧了弱弱的艾米丽,讲:“从今往后,有姆妈在,看啥人再敢欺负侬。姆妈就跟伊拼一条老命。”
艾米丽就朝汪家好婆的怀里一扑,头埋进了汪家好婆的怀里,眼泪水又差点流了出来,哽哽咽咽地讲:“侬就是我的亲姆妈。”
汪家好婆本来就是吃马屁的人,啥人跟汪家好婆来硬的,伊就会硬碰硬,一硬到底,拼到死为止。啥人对汪家好婆来软的,好闲话一讲,伊就会掏心掏肺,连命也肯送出来,死也情愿。
眼门前,汪家好婆看到艾米丽的气平了,怨也没了,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再加上,艾米丽像件小棉袄,捂到了胸口头,就会暖遍了全身的腔调。汪家好婆的怜悯心就爆棚了,抚摩着艾米丽瘦瘦弱弱的肩膀,讲:“侬看看,侬看看,毛病生得瘦成了一只猢狲,根根肋膀骨都摸得到了,宝宝这只赤佬也不管侬,真叫妈妈心痛煞了。从今往后。要好好叫帮侬补补身体,拿侬养得白白胖胖,姆妈还盼望侬为姆妈生个大胖孙子呢。”
终于,艾米丽不好意思地笑了。
足实让汪家好婆庆幸得一塌糊涂,艾米丽这头的暴风骤雨已经过去了……
5、
汪家好婆安顿好艾米丽,从医院出来,特意弯了一趟“三角地”菜场。买了一斤太仓肉松,可以让艾米丽早上吃粥的辰光调调胃口,老板用牛皮纸把肉松包得方方正正,上头还放了一张红纸头,用细麻绳扎牢,一看就喜气,汪家好婆想,可以冲冲晦气,满意地接过肉松,放进包包里。又去了趟鱼摊头,买了一条一斤多重的河鲫鱼,再准备到肉摊头买了二两肉糜,塞在河鲫鱼的肚皮里,汆汆烫,让艾米丽开开胃。还称了半斤河虾,剥剥虾仁,河虾仁炒蛋是汪家好婆的拿手菜……
兜兜买卖,七七八八买了一大堆的时鲜货……
钞票用掉不少,算了算,差不多有三、四块洋钿,够一家门上一趟馆子了。汪家好婆总算满意地走出“三角地小菜场”。
一大圈兜下来,靠的都“11”路,回到屋里,两条腿已经觉着发硬了,精神头还是十足,马不停蹄,换了衣裳,系上围裙,进了灶披间,忙得正起劲的辰光,听到宝宝急叫着的声音:“姆妈、姆妈”。
汪家好婆一听到宝宝的声音,心里的气马上上来了,刚刚还笑眯眯的面孔统统收了起,做出一副不理不睬的腔调,准备收作宝宝了。汪家好婆想过了,再不收作,要翻天了,汪家门早晚要被伊败光。
宝宝还在叫:“姆妈,姆妈。”
汪家好婆火更加大了,没好气地讲:“叫啥叫,充军啊!”
汪家好婆也真没讲错,宝宝确实比充军还要心急慌忙,因为宝宝是听到屋里天火烧,老娘死快了的消息、才像充军一样赶回屋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