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宁波女人一进小会议室,看到等牢伊的是两个军人,惊惶失色地从小会议室退出来,退到走廊,背脊猛地撞到走廊的墙壁上,腿一软,人倚墙滑落下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心里想:“完蛋了,完蛋了……”
给宁波女人引路的工作人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刚还蛮好的,一眨眼功夫,看到宁波女人坐到了地上,浑身瑟瑟发抖,以为宁波女人生毛病了,急忙上前搀扶。问:“哪能啦?身体不舒服啦?”
宁波女人不晓得哪能回答,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惜,浑身发软,起了几次,还是爬不起来。
小会议室里地两位军人也看到了,从会议室里冲了出来。三个人把宁波女人连搀带抬地扶进会议室,让宁波女人在椅子上坐停当,倒来了一杯水,递到宁波女人手里,招呼着:“喝口水,喝口水。”
晕晕乎乎,坐也坐不稳的宁波女人正感觉到口干舌燥,接过水杯,一仰头,咕咚咕咚一杯水喝下去,稍稍适宜了一点,好像在椅子上能坐得稳了,抬头一看见两位军人,两位军人尽管和蔼可亲,宁波女人的心还是熬不牢地"咚咚"乱跳起来。眼睛瞪得老大,看了这个,又看那个,只看见两位军人的嘴在不停地在动,可他们说点啥,一句也没听见,两只耳朵真空了一般,耳朵像聋掉了一样,啥也听不见……
其实宁波女人并不是耳朵真的突然之间变聋了,从心理学来讲,一个人在害怕的辰光,常常会本能地要屏蔽掉不想听到的坏消息。于是在外人看来,宁波女人坐在那里,像一根木头,一动不动。只有宁波女人自家晓得,伊的一颗心,在狂跳,在膨胀,膨胀,要不了多少辰光,宁波女人感到自家的心就会爆炸了……
宁波女人却感到庆幸,盼望着自家的心在这个辰光会爆炸掉,也就可以一了百了,从此,宁波女人再也不会听到任何坏消息了,再也不会遇到任何不幸的事体了,宁波女人觉得自家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不幸,太多的困苦,听到的坏消息太多太多,应该了结了。
确实宁波女人真不知道幸福安宁的生活是啥滋味,宁波女人的一生几乎是一个又一个坏消息链接起来的。
宁波女人从小没有感受过父母的怀抱是啥咪道,伊是在外婆怀抱里慢慢长大,懂事的。自从伊懂事体以后,就跟外婆一道生活在宁波,伊常常问外婆:“人家有阿爸,姆妈,我的阿爸姆妈呢?”外婆告诉伊:“侬的阿爸,姆妈到上海做生意去了,等生意做大了,就来接侬到上海去。”
而宁波人天生会做生意,宁波女人的阿爸、姆妈,生意越做越大,然而,宁波女人等待阿爸,姆妈来接伊到上海去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后来伊才晓得,阿爸,姆妈所以一直不接伊去上海,是因为伊是个女小囡。宁波生意人向来重男轻女,而且在上海老早已经有了弟弟妹妹们。从来不曾在阿爸,姆妈身边长大的宁波女人,大概老早已经被阿爸姆妈忘记掉了,忘记了宁波还有伊这样一个女儿。
宁波女人认命了。
等到终于可以去上海的辰光,是外婆哭着告诉伊的,在上海的阿爸姆和弟弟们在一次轰炸中通通没了。
宁波女人和外婆到了上海,宁波女人面对的是从来没有来过的家,已是一片废墟,看着从来没有见过的家人,也已经全部亡故,宁波女人没有哭,没有流泪,和外婆一起用宁波带来的钱,办完了后事。
接下来是回宁波呢?还是留在上海呢?心气很硬的宁波女人想,你们不让我做上海人,我偏要做上海人。
于是宁波女人告别了外婆,在废墟的残壁断檐中安下了家。做起了纳鞋底,卖布鞋的营生,虽然清苦,还是靠勤奋,粗茶淡饭养活了自己。
有一天,一个逃命的男人像没头苍蝇一样逃到宁波女人的废墟前。鬼使神差的宁波女人把男人让进了破屋里,藏进了破败的夹墙里,重新坐回到门口纳伊的鞋底,追杀的人到来了,追问逃走的男人,宁波女人一面孔茫然地看着追杀的人群。
追来的人群,一脚踢翻了宁波女人身边的藤淘箩。
吃饭家私被踢翻了,宁波女人发疯了一样扑上去,却被一拳打昏。
“追杀”人群扬长而去。
等伊醒过来辰光,正靠在逃命男人的怀里,男人正在给伊喂水,
这个逃命男人就是严先生。
在和严先生一起住进木头房子里以后,只度过了短暂的安定和温馨,回想起来,严先生更多给宁波女人带来的是提心吊胆,困顿不安,还有离婚,离婚后严先生的还阴魂不散,就像妖魔附体一样,紧紧跟牢宁波女人,给宁波女人带来了被人唾弃,带来了被人看不起,带来了种种的失败和磨难……
一时间涌上心头的心酸往事,宁波女人流下了眼泪……
两个军人一点也不嫌麻烦。耐心地等伊流好了眼泪水,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一点一滴地解释着来意,宁波女人总算听见了两位军人的声音,又一点一点听明白了两位军人讲闲话的意思,当宁波女人统统听明白了两位军人讲的闲话的意思后,便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泣不成声,哭得浑身颤抖,止也止不住。
两位军人起身,走到宁波女人的身边,抚慰着说:"大嫂,哭吧,大声哭出来就痛快了。"
宁波女人尽情地哭着,两个军人耐心地等着。好久好久,宁波女人终于哭够了,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军人说:"我记得有的,真的有的,我会找出来的。"
原来两位军人是奉首长之命来找严先生的。严先生解放前虽然是白相人,但是同情地下党。地下党筹钱给解放区买药品。严先生捐送了不小的一笔钱。地下党清廉,当即写下借条,承诺日后还钱。现在要兑现承诺,来还钱了。
两位军人费了一番周折,找到严先生,正在改造的严先生讲,当时确实是收到过借条,借条当时是放在家里的,记不得放在啥地方了,没有把握还能不能寻得到。最好问问前妻——宁波女人。
两位军人又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宁波女人所在的街道办事处。街道办事处找到了宁波女人……
现在,只要宁波女人找出当年地下党写下的借条。不但可以归还回一笔不小的钞票,而且严先生就是有功之臣,就可以将功赎罪,就可以带功出狱。
宁波女人用哆嗦着手擦净了眼泪,讲?:"一定找出来,一定找出来。"
两位军人说:“毕竟是好多以前的事情了。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故,所以不急,慢慢找,找到就好,找不到我们另想办法。”
哪能会不急呢!当然要尽快找出来,这张借条对宁波女人来讲,对严先生来讲,这可是救命的纸条呀,这是关乎宁波女人和严先生能否获得新生命的纸条。
宁波女人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要走了,两位军人也起身了,齐齐地向宁波女人敬了军礼。宁波女人激动得差点撞到了门框上……
然而,现实又让宁波女人失望了,宁波女人翻箱倒柜,上天入地,找遍整个屋子,可是没有找到当年地下党写下的借条,宁波女人绝望了,一屁股坐到床横头,脑子里一片空白,想哭,没有眼泪,想吼,没有一点力气,整个人又一次像一根木头,好像没有一点气息,像个半死人一样。
这一夜,宁波女人饭也没有吃。伊没有心思烧饭,也没有胃口吃饭,连面孔也没有揩一把,和衣就睏到眠床上,眼睁睁看着夜来临了,夜漫进屋里,房间慢慢模糊起来,夜色越来越浓重起来,四周像蒙上了沉沉的黑幔,眼门前变得一片的漆黑,无边无际……宁波女人觉得眼门前的黑夜就像自己的心情……宁波女人流下了眼泪,宁波女人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泪水滚出眼眶,顺着脸颊滚落下去,沉重地砸到了眠床上,宁波女人真切地听到了一声“啪嗒”的脆响……紧接着又一颗眼泪水滚落出来,再一颗眼泪水滚落出来,颗颗泪水都砸出清晰而沉重的脆响……宁波女人的眼泪水不停地滚着,不晓得滚出了多少眼泪水,眼泪水也不晓得滚了多少辰光……夜老长老长,眼泪水老多老多,流也流不光,直到累了,麻木了,睏着了……
早上,宁波女人才觉的肚皮有点饿了,用喷火器,“啪嗒”一记点起火,烧着了山东张留下的做煎饼的炉子,想烧点泡饭吃吃,猛然记起昨天没有烧过饭,连冷饭也没有,泡饭吃不成功了。宁波女人自家生着自家的气,不晓得哪能出气,也寻不到出气的地方,一脚踢飞了丢在了炉子边头的一只木盒子,宁波女人知道这是严先生的印章盒。
前一阵子,整理橱柜的辰光,翻出了一个精美的盒子,盒子是红木做的,做工精致,做得小巧玲珑,盒子四角雕着玉兰花,含苞待放的花朵活灵活现,黄铜的合页和锁具金光锃亮,颇具匠心木盒,是严先生装印章的盒子,是严先生的最爱。严先生欢喜印章,收藏印章,连收藏印章的盒子也异常精美。而此刻,宁波女人看到严先生的印章盒,没有了喜欢,却勾起了严先生给宁波女人带来的种种困苦的记忆,心中涌起了一阵怨恨,一念之间就要把印章盒放到煎饼炉子里烧掉,要把严先生带来的阴影从生活中彻底抹掉。从此和山东张开始新的生活,把煎饼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把日子过得温温馨馨,宁波女人要和过去的岁月一刀两断。
山东张却说那么漂亮的一个盒子烧了可惜了,又捡了回来,把玩着欣赏着,宁波女人一把从山东张手里夺过印章盒,丢回在了炉子边头,吼了一声:“晦气的东西,不许再看了,明天生火的辰光当柴烧了。”
山东张还是不舍得用印章盒生火,也不敢拾起来。于是印章盒就一直躺在炉子边头。
现在又看到了印章盒,想想自家所有的苦楚,想想所有的苦楚都是这个严先生给带来的,现在连可以改变命运的借条也被讨债鬼——严先生不知塞到啥地方去了,怨气又一次涌上心头,把印章盒当成了严先生用来出气,一脚踢飞了印章盒还不解恨,拿起炉子边头的一把斧头,追过去,照准了还在滚动的印章盒就是一斧头,印章被劈开了一道口子,宁波女人还不解恨,又是狠狠的加了一斧头,印章一裂两半了,一颗颗印章飞了出来,撒了一地,有一张纸头也跟着印章飞了出来。纸头在空中滑了一个漂亮的弧形,落到了宁波女人的脚跟头,宁波女人低头看了一眼,觉得有点眼熟,捡起来一看,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地下党首长写的借条就放在严先生放印章的木盒里,在宁波女人泄恨砸坏印章盒的时候,竟劲直飞到了宁波女人的脚边头,大概是天意吧。
终于寻到了借条。借条是写在烟盒纸上的,可见当时的条件是很艰苦的。也幸亏借条放在印章盒里的,是严先生的印章盒,自从严先生坐牢后。严先生的印章盒再也没有人翻过。也幸亏山东张爱惜印章盒,不舍得烧掉,否则付之一炬,一切都没了……
宁波女人捧着借条,久久久久地捂在胸前。嘴里不停地絮叨着:"老严啊,有救了,有救了。"止不住的眼泪又哗哗流着……
借条送走了,送到首长那里去验证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一切的美好都指日可待了。
在等待回音的日子里,宁波女人常常一个人坐在屋里,环视着屋里的一切,这时,她才发现屋里一切似乎都没有变过,还是以前的模样,许多熄灭许久的记忆似乎也慢慢复活起来。
尤其,八仙桌旁边头那张太师椅依然还在,当年,严先生就欢喜坐在太师椅里,或者慢慢地抽着烟,或者吃着宁波女人为伊准备的酒菜,酒是女儿红,菜是常吃不厌的葱花爆炒螺蛳。严先生吮着螺蛳,咪着老酒,悠闲地讲讲每天碰到的见闻。
这一天严先生还是坐在太师椅里,有点紧张,摸出一包烟,从烟盒里抽出一张纸条,一张叠得很小,写着字的烟盒纸,手也有点哆嗦,宁波女人要去接纸条,严先生猛地收回了纸条,讲:“这是要杀头的事体。”
只看过一眼的纸条,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宁波女人只知道家里借出去了蛮大一笔钞票。
宁波女人愣愣地看着太师椅,看着看着,好像觉得严先生又坐在了太师椅里了,无声地说着话……孤独了那么长时间的宁波女人觉得屋子里好像又多了个人在走动,感到有一股温情在心中慢慢地升腾……
于是宁波女人请人把屋里两人过去住的房间粉刷了一下,把房间的家具擦得干干净净。还特意做了两套新衣服,一套是自己的,一套是严先生的,两个人一人一套,准备见面时穿的,式样是按老款旧衣服模仿做的。毕竟都到了不小的年龄了,不赶时髦,只要喜庆就好。她试着穿上新衣服,在擦得锃亮的镜子前照了又照,她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有了一份羞涩的神情,眼内竟含起了泪水。她不知道这是高兴还是伤心,于是把另一套衣服紧紧地抱在了怀里,紧紧地抱着,生怕又会丢失一般,原以为对严先生只有了恨,原来对严先生的那份情还在,竟然藏得那么深……
严先生要回来的消息在弄堂里传开了。
在严先生即将回老弄堂的前夕,弄堂里发生了另一桩事体。也算是大事体了。统战部门转到街道办事处一封从台湾寄出的“寻亲信”。信中说,要寻原先住在“番瓜弄”的汪小妹。
街道办事处寻到了汪家好婆。
让汪家好婆产生了遐想。憧憬着当年救过的汪家好婆的小伙子有消息了,想象着小伙子在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屋里养好伤,回宁波去的路上,被抓了壮丁,裹挟去了台湾,现在寻回来了……
这桩事体对汪家好婆来讲确实是是桩大事体。但和宁波女人毫不相干。
恰恰就是这桩和宁波女人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体,却和严先生的归来搅合到了一起,给宁波女人的生活平添了波澜,给严先生的回归铸下了沉重的障碍,变成分离宁波女人和严先生重逢的铁栅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