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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毛病好了(1 / 1)


作者:沈东生

黄伯伯要出医院了,李家婶婶把东西都收拾好了,陪牢黄伯伯坐在护士台边头的凳子上,等医生签字办手续。李家婶婶在护士台的桌子上看到有一本书,李家婶婶拿起来随手翻翻,识字不多的李家婶婶竟然看进去。

书里讲的大概意思是,有叫关人相信“命运在天”。就是讲把“命运”交给老天爷来安排,虽然有点像玄说,叫关人就是相信。其实这是一种心理暗示,相信了,日子就过得轻松,没有压力。譬如讲,假使发财了,假使幸福了,假使开心了,就讲是老天爷的安排,顺其自然,就不会乐极生悲,也就不会有范进中举的故事了。假使碰到灾祸了,有病有难,假使变穷了,成了瘪三,就去拜个菩萨,求个佛,央求菩萨显显灵,保佑保佑,应验了,一番欣慰,心存感激,心想:老天爷心里还是有我的。假使没有应验,也有托辞:“认命”。

李家婶婶合上书,想想,书里讲得蛮对,自家就是这副腔调过了半辈子。

小姑娘的辰光,李家婶婶像一朵花一样漂漂亮亮,眼门前,有叫关男小可以拣拣,爷娘讲嫁给黄伯伯,李家婶婶顺从了,就嫁给了黄伯伯,结果,还真嫁了个好男人,知热知冷,贴心贴肺。有个好男人,有个好老公,比金子还贵,还求啥?这就是命。后来小囡多了,钞票不够用,粮食不够吃,李家婶婶不怨天不怨地,小心经营,小赤佬围了一大圈,姆妈、阿爸地喊个不停,看牢小赤佬一天一天长大,没病没灾,还有啥好怨的?这也是命。在医院里照顾黄伯伯的一段辰光里,黄伯伯的毛病生得要死要活,李家婶婶跟了一道,也差点要寻死寻活。结果碰到了好单位,送来了救命铜钿。又碰到了好同事,像塌鼻头又募捐钞票,又送吃的送喝的,同事都来探望,天天不断人。还碰到了好医生,医生人好,医道又高明,黄伯伯救活了,人家生癌,必死无疑,黄伯伯照样是囫囵一个人了,不是命是啥……

现在,屋里钞票虽然用得净光,黄伯伯到底出医院了,人比钞票金贵,钞票算啥,钞票是人赚来的。李家婶婶想着想着,自说自话地笑了起来。

黄伯伯问:“笑啥?”

李家婶婶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医生送来了出院证……

一部三轮车,载着黄伯伯和李家婶婶夫妻两个人一进弄堂,一弄堂里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差不多统统出来了,一弄堂的人老早晓得黄伯伯生癌,死也要死快了,结果,死里逃生,回来了,惊喜地围牢子三轮车,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讲不败地讲,停也停不下来。假使不是张老师讲:“让一条路,让三轮车先走,三轮车夫被围得走不得,讲不得,哭笑不得……真真急煞人。

三轮车一走,左邻右舍七手八脚地来扶牢黄伯伯朝屋里走去,一歇歇功夫,就满满叫钆了一房间的人,一房间的欢声笑语,一房间的嘘寒问暖,热气腾腾,就像一家人家。李家婶婶看到黄伯伯眼圈红红的样子,晓得黄伯伯是一种满足。心一热,眼圈也红了。

好几个号头了,孵了医院里,想钞票,想屋里,想小赤佬,真是想得要死要活,想得肚肠根发痒发痛。现在总算都过去了,终于回来了,虽然又回到了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屋里,老古话讲: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房间里依旧是钆得要命,左邻右舍一来,更加连立脚的地方也没有了,还有六个小赤佬人来疯了,在人堆窜来窜去,从人堆缝隙里钻出来,抱牢黄伯伯,抱牢李家婶婶,又是蹦又是跳,阿爸、姆妈叫个不停。经过一场生与死的搏斗,全身而退,又回来了,回到了屋里——自家的屋里,一家门团圆了,一个不少,李家婶婶感概万千,紧紧抱牢几个小赤佬,亲亲阿大,又亲亲阿腻……一个一个亲下来,亲到后来,终于熬不牢了,眼泪水哗哗地流着,喜极而泣起来……

左邻右舍受到了感染,有叫关人也揩起了眼泪水……

潮水退去,热闹渐息,一直立了角落里的苏北阿姐开始烧饭了,李家婶婶挽起衣袖,要一道动手,被苏北阿姐一把揿在凳子上,不许动手,眼睁睁看牢苏北阿姐忙东忙西,心里一阵感激……

一家门吃着由苏北阿姐烧的中饭,小菜丰盛,竟然有红烧肉,有番茄炒蛋,酸辣汤,还有一条河鲫鱼,河鲫鱼遇刺多,小囡要鲠喉咙,却是黄伯伯的最爱,屋里人都晓东黄伯伯这点喜好,黄伯伯没有戒酒的前头,欢喜慢慢地吮吮鲫鱼肉,咪咪老酒……苏北阿姐讲,今早为黄伯伯接风。

黄伯伯笑了,长远没有如此畅快地笑过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讲:“要不是刚刚生过毛病,真想开戒了,喝腻两“绿豆烧”开心开心。

李家婶婶却讲:“阿姐屋里的两钿积蓄都用到我们屋里了,我哪能谢侬……”讲着讲着,眼圈红了。

六个小赤佬趁大人讲闲话的机会。吃的得呼天抢地。一歇歇功夫,台子上已经是风卷残羹了。

饭吃好,碗筷汰停当,刚刚坐下来,苏北阿姐就讲要连夜回苏北屋里去了,苏北屋里也有一家老小,也有叫关事体等牢伊。

李家婶婶心里又难过起来。几个号头来,屋里的伙仓,起居,六个小赤佬的照顾,全靠苏北阿姐既出力又出钞票地维持着,小赤佬个个养得白白胖胖,屋里弄得清清爽爽。江北阿姐是功臣啊,说走就要走了,心里实在不舍得,也讲不过去。想留,屋里又实在钆不下来,不要讲睏觉的地方没有,连立脚的地方也不宽裕。李家婶婶一把拉牢阿姐的手,嗫嚅着:“阿姐,我哪能谢侬也谢不过来,侬的钞票我早晚会还侬的……”再也讲不出其他闲话了……心里难过……心里愧疚。

苏北阿姐拍拍李家婶婶的手,刚刚讲了一句:“自家人,讲啥钞票……”还想讲点其他啥格闲话的辰光,阿大来告状了,讲:“姆妈,江北娘娘最坏了。“

李家婶婶一听,吓一跳,小赤佬乱话三千地啥?马上用手指头戳牢阿大的额骨头,呵斥地讲:“没有良心的东西,不许瞎讲,”

阿大讲:“江北娘娘就是坏嘛,学堂里明早要春游,江北娘娘就是不许我去。”

“春游”?李家婶婶听也没有听见过,老早的学堂里从来没有春游一说,是教育改革后才行起来的,李家婶婶当然不晓得,问:“春游是啥东西?”

阿大不屑地讲:“春游就是到动物园去白相,只要出五角洋钿就可以白相一整天。”

李家婶婶一听火大了,书不读,出去“白相”,还要出五角洋钿,屋里啥地方来闲钞票?火就更加大了。讲:“不许去,又不是礼拜天,书不读,出去白相,还要出钞票,算啥个路道精!娘娘做得对,就是不许去。”

阿大失望了,想不到姆妈跟娘娘一鼻孔出气,一样小气。哼了一声转向黄伯伯,想哭,用央求的眼光看向黄伯伯,盼望阿爸发一句闲话。

黄伯伯睏在眠床上,讲:“难得的,就给伊五角洋钿,让伊去白相一趟。”

想不到李家婶婶不买账,态度坚决:“不许去。啥地方学来的臭脾气,瞎三话四一气,向娘娘道歉。”

阿大不开心了,立着一动不动,拧着头颈,连眼睛也不朝娘娘看一眼,一副犟头倔脑的腔调。

李家婶婶火气朝头顶窜上来了,哇啦一声:“实相点,向娘娘道歉。不识相,当心吃生活。”

苏北阿姐看不下去了,想拉阿大走开:“好了,好了,娘娘欢喜阿大,娘娘不要阿大道歉。”

想不到阿大的气没有地方出,正好统统泄到娘娘的头上,一把甩开娘娘的手,恶狠狠地朝苏北阿姐讲:“侬只江北人,不要侬管!”在上海,“江北人”等于是骂人的闲话。

“啪”的一声,李家婶婶伸手一记重重的耳光甩到阿大的面孔上。手一摔出去,李家婶婶有点后悔,从小到大,对几个小赤佬还从来不曾有过如此的重手重脚,

阿大面孔上立时三刻印出了五只指头印,辣豁豁地痛到了心里。阿大“哇”地一声哭开了。

苏北阿姐心痛了,上去护着阿大,讲:“小囡还小,不懂事体,教育小囡,手脚太重。”说着摸出五角洋钿,一面朝阿大递过去,一面讲:“娘娘欢喜阿大,钞票拿好,明早去春游。”

阿大却不领情,接过钞票重重地摔到地上,一把推开苏北阿姐,哭得呼天呛地……

学堂里,从来没有搞过“春游”,是新发明出来的活动,老师一宣布,全班级的同学统统开心得不得了,欢呼了起来,从老师宣布的一天开始,就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盼望“春游”的日子快点到来,盼了好几个礼拜,愿望眼看终于要实现了,竟然去不成功了。娘娘是外头人,讲不许去,还气得过,连姆妈也讲不许去,还要吃耳光,实在难过。委屈、失望,伤心到了极点。一转身,甩门走了,冲出门外,门“呯”的一声关上了,外头还传来阿大哇哇的哭声,哭声响彻了整条弄堂。

李家婶婶看在眼里,听在耳朵里,心里也不舍得起来,想追出门去,一想到五角洋钿,可以一家门两三天的小菜开销,确实有点不舍得,不是自家小气,也不是做娘的心狠,实在屋里没有闲钞票。想想,心里烦起来了:嗨,真是一钿能够逼死英雄汉,小赤佬哪能一点不体谅做娘的心呢?一副犟头倔脑,管也管不牢了的腔调,让做娘的心里窝涩,还有点委屈,就收住了想追出去的脚步,也就让阿大哭一歇,心想不会出啥事体的。小赤佬哭够了,自然就会回来的。

想不到真出事体了。

李家婶婶到北站长途汽车站送走苏北阿姐,回到屋里,不看见阿大,问黄伯伯:“阿大人呢?”黄伯伯讲;“已经一下半天不看见阿大的人影子了”。李家婶婶心里有点发毛,拔脚就到弄堂里寻了一圈,不看见阿大,又到马路上,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地兜了一遍。跑得两条腿发硬,还是不看见阿大的影踪。心想,阿大大概已经回屋里了,急匆匆回到屋里,黄伯伯问:“没有寻到?”李家婶婶心里一惊,不响。黄伯伯有点埋怨地讲:“小囡大了,有啥闲话好好讲,不兴动手动脚了。”

李家婶婶一撅身,朝外就跑,呆笃笃地坐到门口头的小板凳上,生闷气,连烧夜饭的心思也没有了。心里想,屋里真是太平不下来,老公毛病刚刚好,儿子又来凑热闹。李家婶婶想起了在医院里护士台看过的书,正像书里讲的,这就是命,命真苦,不由眼泪汪汪起来……

这个辰光,其他几个小赤佬倒是识相了,不吵不闹,不奔不跑,老老实实。

到了老晚的辰光,阿大回来了,一进门,几个弟弟冲上去抱牢阿大,欣喜得不得了。

李家婶婶也一阵惊喜,起身迎了上去,问:“饿煞了?快点吃饭。”

想不到,阿大理也不理,一声不响,连夜饭也不吃,爬到双人床的上铺,倒头就睏。

阿大的腔调,变得快不认得了,李家婶婶头上冒火了,要冲上去,弄个明白。

黄伯伯提高了声音讲:“回来了,就好。一顿饭不吃,饿不死的。”

李家婶婶收住了脚步,嘴巴里还是忍不住嘀咕几句:“肯定是侬阿姐宠的,宠了几个号头了,再宠下去,小赤佬都要被宠坏掉了,早晚要闯祸。”

睏了眠床上的黄伯伯听到老婆责怪自家阿姐,想起身讲两句闲话,还阿姐一个公道。

李家婶婶看到黄伯伯的腔势,晓得黄伯伯的心思,凑了过去讲:“哪能?讲错啦!”

黄伯伯叹了口气,不响了,又睏了下去。

一夜无事。

到了早上头,到了该吃早饭的辰光,全家人大大地吓了一跳,阿大不见了,阿大不晓得啥辰光已经离开了屋里,也不晓得到啥地方去了……

全家出动,寻也寻过了,左邻右舍打听也打听过了。阿大像蒸发了一样。

到了吃中饭的辰光,还不看见阿大回来,全家人还侥幸地认为,小赤佬肚皮饿了,自然而然地会回来的。结果吃饭辰光也过掉了,阿大还是没有回来,弄得全家人吃饭的心思也没有了,饿着肚皮,眼睛统统盯牢门口,耳朵统统听着门外头,只要门外头有一点点声音,只要大门有一点动静,全家人就会齐刷刷地立起来,朝门口头冲过去,结果一次又一次地落空了,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到了下半天,还不看见阿大回来,黄伯伯心里慌了,李家婶婶心里也慌了,连一群小赤佬也不停地问:“阿哥哪能还不回来呀?”

一家门的人实在熬不下去了。要去寻派出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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