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李家婶婶心神不定地走进医院,在走廊里,一路走,一路还眼皮穷跳,好像在预示着要闯穷祸了。老话讲,左跳福,右跳祸,李家婶婶偏偏就是右眼睛跳,跳得伊心慌意乱,头皮发麻,脚步越走越快,几乎要奔跑起来了。想快点赶到病房里,看个究竟。
结果,李家婶婶触霉头的预感被应验了……
当李家婶婶一踏进病房的大门,就看到病房里是一大群人。医生、护士在黄伯伯的病床边头围成一圈,正忙成了一团。
看到这副腔势,李家婶婶的心一沉,立马闪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验了,真出事体了……”
这个辰光,李家婶婶朝病房里看进去的眼睛里只有老公了,只有透过人缝,看见老公的一张惨白的面孔,和似乎正在朝伊看过来的眼睛,看到老公眼睛里的神情无光和求生不得的无奈。李家婶婶心里涌起了揪心的痛楚。大概真是到了生离死别的辰光了……
顿时,李家婶婶的脑子里“嗡”的一声轰响起来,眼门前发黑,脚骨发软,眼看就要朝地上掼下去了。
在黄伯伯的病房里,急救室的小护士,还是没有回去睏觉,正忙得不可开交,伊很累,很困,但,伊咬紧牙关坚持着。
今早下半天,急救室里的护士候正在护士台里,焦虑地等待着拿走金戒指的阿姨出现,急救铃声猛然间响起来了,急救室里的小护士就义不容辞地加入了抢救黄伯伯的队伍。急救室的小护士本来就在急救室做生活,抢救危急重病人有经验,而且得心应手,一马当先地冲到了前头,结果一上手就停不下来了。几个钟头忙下来,等黄伯伯回过魂来的辰光,大家松了口气,都是感到一阵轻松,唯有一天一夜没有睏过觉的急救室的小护士劲一松,马上眼皮瞌冲起来,感到昏头落冲、虚汗一身。当主治医生朝大家挥手示意黄伯伯的危险过去了,可以休息了。急救室的小护士赶紧挤出人群,想吸口新鲜空气,坐一歇,松松筋骨。否则真要吃不消了,人毕竟不是钢铸铁打的。
小护士一挤出人群,就看到李家婶婶正走进病房,随即就认出了伊就是拿走金戒指的阿姨,心里一喜。真是老天不负有心人,整整候了一天,虽然有点漫长,总算没有白等,金戒指总算可以寻回来了。急救室的小护士心里想:守株待兔还是蛮有道理的。
这两天,金戒指成了“案件”了。弄得急救室小护士饭也吃不太平,觉也睏不安生。原本,已经跟金戒指的主人——宝宝讲好了,一道去寻回金戒指,而且已经有了线索,寻回金戒指应该是不成问题的问题了。想不到昨天夜里当班的辰光,保卫科瞎起劲起来,像煞是捉到了一条大鱼,派保卫科干事找伊谈闲话了。谈闲话也没啥,想不通的是,做啥闲话讲得老难听,一口一个工作失职,一口一个要扣奖金,好像急救室小护士犯了多少大的错误一样,还吓唬讲,假使寻不回金戒指是要赔偿的……等等,等等。急救室小护士真正气煞了,自从进医院工作以来,从来听到的闲话,都是表扬,称赞,还没有人用这副腔调跟自家讲过这样难听的闲话。急救室小护士熬不牢了,不等保卫科干事的闲话讲光,一下子窜立起来,愤愤地讲:“不要讲了,我干脆赔好了。”
想不到保卫干事更加厉害,一拍台子讲:“上千块洋钿,侬赔的起伐!”
急救室里的小护士不领行情,一听一只金戒指要上千块洋钿,当场噎牢了……老早辰光,一般职工,一个月工资只有几十块洋钿。上千块的钞票真可以算是一笔大大的财富了,急救室小护士一听要赔上千块洋钿,当然要噎牢了。
保卫科干事的一番神操作,弄得急救室小护士有点气急败,赌口气,今早一定要寻回金戒指。夜班一下来,觉也不睏,饭也不吃,一门心思就来寻金戒指了。好在线索已经有了,不怕寻不回金戒指。而且,还想好了,等到金戒指一寻回来,就要让保卫干事好好叫看看,啥叫金戒指,还要好好叫骂一顿山门,让这个神气活现的保卫干事吃瘪一趟。让伊晓得不是随便啥人都可以训斥的。
小护士一边想着,一边正要上前向李家婶婶讨个说法,问清爽金戒指的下落时。却看见李家婶婶脸色惨白,人摇晃着,几乎要跌倒的腔调,吓了一跳,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扶牢了李家婶婶。
眼看就要掼倒的李家婶婶,被小护士搀牢了,站住了。李家婶婶似乎并不领情,人刚刚稳住神,立稳脚,就一把推开急救室的小护士,跌跌冲冲地朝黄伯伯的床边头扑过去……
急救室的小护士不敢怠慢,依旧搀扶着李家婶婶,一同朝黄伯伯的病床走去。一到病床边头,李家婶婶就“噗嗵”一声扑倒在了床边头的地上。一头埋没在黄伯伯的被头上,呜咽起来,呜咽声断断续续,悲悲切切,痛彻心扉……
急救室的小护士不知所措了。僵立在了一边,不晓得如何是好。
日里厢,李家婶婶离开病房后,黄伯伯便似乎陷落了被遗弃于深渊里一般的落寞之中。伊晓得自家自从生了毛病以来,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心里也晓得责怪自家变得自私了,但不能自拔。
病痛让黄伯伯变得异常脆弱,毛病让黄伯伯的心越来越寻求贴牢子李家婶婶,生活越来越依赖着李家婶婶。黄伯伯几乎像离不开李家婶婶婴儿。
在病重的日子里,黄伯伯的头始终是昏晕的,黄伯伯嘴巴里永远是苦涩难忍的,伊厌食,伊不愿吃饭,甚至不愿吃任何东西,因为黄伯伯看到任何食物都想吐。医生提醒过了,黄伯伯的毛病最怕的是厌食,却乏营养,耗尽生命。
李家婶婶就成了黄伯伯生命的支撑,黄伯伯需要李家婶婶,哪怕遇到再难熬的病痛折磨,只要一看见李家婶婶的身影,只要有李家婶婶轻轻的抚摸,伊就会安心,心境就会平复,病痛的折磨也变得能够承受了,任何痛楚都会在无需言语的抚慰中,慢慢地消淡许多。厌食时,只有一听到李家婶婶讲一句:“吃饭了”,黄伯伯便奇异地精神起来,陡然抬起头看向李家婶婶,就会如同依稀记起的婴儿时分,姆妈一声“吃奶了”一般地欣然,只要李家婶婶偎在伊身边,调羹递进伊嘴巴里,就会有像婴儿时偎进了姆妈怀抱,抚摸着姆妈滚圆的乳房,吮吸着姆妈粉嫩的乳头一般的欣喜。就会安心了,就会欣慰了。嘴巴似乎也不苦了,胃口也有了,再难咽下去的东西居然也可以咽进肚皮里了。
黄伯伯早先听人家讲过,人即将离世的辰光,就会回到原点,就会回到像婴儿时的感觉,黄伯伯为此背脊也会一凉,也会想,兴许自家时日不多了,也会有说不尽的不舍。
但黄伯伯仍然欣慰于这种回归本我的沉醉,有时还会感到欣喜,哪怕即将面临的是不久人世,也不后悔……
黄伯伯从生病开始,李家婶婶寸步不离地守在黄伯伯的身边,虽然黄伯伯时时在说:“老婆,侬不要一天到夜守牢我。我蛮好。”其实,黄伯伯自家也明白此话的言不由衷。反而变本加厉地离不开李家婶婶,甚至在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里能嗅到李家婶婶的气息,也能生出一丝安慰,安心,慢慢地,黄伯伯也竟然能够在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中,能嗅到李家婶婶气息,辨别出李家婶婶在不在身边,离自己有多远近。一旦嗅不到李家婶婶的气息就会发慌,就会仿徨失措。
而今天,已经一整天了,不见李家婶婶,连李家婶婶的气息也嗅不到了。看不到李家婶婶的身影,呼吸着没有李家婶婶气息的空气,伊像进入了一个虚幻的境地,自觉好像成了被遗弃的婴儿,伊觉得无望和孤独。
吃饭的时候,护士端来了午饭,黄伯伯跟护士讲要吃菜泡饭,要吃李家婶婶早上临走前烧好的菜泡饭,似乎只有菜泡饭还依稀能唤起黄伯伯的一点食欲,因为这是李家婶婶烧好的菜泡饭。而现在已经是下午了,菜泡饭依旧还放在床边柜上,护士已经热了好几次,也试着喂过好几次,都被黄伯伯强烈的呕吐吓住了。菜泡饭凉了热,热了又凉,菜泡饭都煮成稀菜粥了,还依旧在床边柜上放着,还是已经凉了……
黄伯伯想小便了,伊固执地要护士走开,否则宁愿憋死,这种固执连黄伯伯自家也觉得奇怪,但他无法改变自己,护士没有离开,伊就暗暗地憋着,小便也消失了。当护士有事走开时,黄伯伯顿时就感到憋不住了……黄伯伯记得夜壶就在病床底下地铁架上,李家婶婶每次等伊用完后,就会洗得干干净净,蹲下身体,头伸进病床底下去,平稳地放好夜壶,生怕搪瓷的夜壶会跌坏,买一只搪瓷的夜壶要不少铜钿。现在李家婶婶不在身边,要自己去取了。黄伯伯扭过身体,慢慢地弯下腰,垂下头去,探进了床底下,伊看到了铁架上放着的夜壶了,黄伯伯却觉得一阵昏晕,伊闭了闭眼,歇了一歇,缓了一下神,才又伸手去够,却还差一点,伊努力地,朝前拱了拱腰,终于垂下了大半个身体,探到床底下的深处,终于手碰到了夜壶,眼看就要拿到了……就在这时,眼睛一黑,一阵沉重的昏眩,人就扑倒在了床沿上,垂挂着了,失禁了……
等护士再来时,一看眼们前的情形,大惊失色,知道出大事了,赶紧按响了急救铃。
……
李家婶婶好悔恨呀,
李家婶婶看着黄伯伯惨白的脸,毫无生气的神情,再也忍不住无限的内疚,紧紧捏牢黄伯伯的手,喃喃地哭诉起来:“老公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我,都怪我……”
刚刚缓过魂来的黄伯伯有嗅到了李家婶婶的气息,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李家婶婶的身影了,听见李家婶婶的呜咽声了,胸腔里也缓缓地流动起了一股暖流,就像生命地苗苗舔到了露珠,在苏醒过来,伊动情了,想举伸过手去,要抚去李家婶婶面孔上挂着的泪水,手刚刚抬起来又无力地垂落了下去,只是嘴巴里喃喃地问:“回……回……屋里去过啦……小赤佬好伐……”黄伯伯喘着气,吃力地讲着。
李家婶婶内疚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地滴落到黄伯伯的手上,说:“我没有会屋里去,是我瞒牢侬去典当铺了……
“怪我不好,我昨天夜里看到侬用绢头包金戒指,我应该问问侬是哪能一桩事体……”
“是没有听侬地闲话……我以为救老公的命,做随便啥都是安心的,现在,报应来了,报应啊,老天再处罚我了,让事体统统弄成了拆凉棚了,钞票没有凑到,金戒指也被偷走了。老公还差点送命……报应啊!报应啊!”一声声的对不起,一阵阵的悲天慟地呜咽声,一串串忏悔的话语,震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牵动了在场所有人的情感……
主治医生轻轻拍了拍李家婶婶的肩膀,俯身想讲点啥,随后只是俯了俯身,没有言语,默立了一歇,走了。医生虽然不晓得事体的来龙去脉,但医生理解李家婶婶此刻的心情,不想打扰她,让他们夫妻俩安静相处,哪怕是难过,哪怕是伤心,哪怕是痛悔,都比任何安慰的话都要有用。
医生走了。
护士也陆续都走了,
病房里重归安静,唯有李家婶婶低低的呜咽声,和喃喃不断的,无限悔恨的话语声在不停地诉说着。
黄伯伯好在努力,终于用劲全身的洪荒之力,抬起了手,伸出手去,轻轻地拂去李家婶婶面孔上的泪水……没有再言语,慢慢地闭上眼睛,伊觉得人生本就该这样,有得有失。而黄伯伯心里充满了的是满足……
急救室的小护士没有随牢大家一道走开。此刻伊晓得了李家婶婶是黄伯伯的亲人。这对夫妻间的真情,让小护士动容着,眼圈也为之红了,站在一边,再也挪不开脚步走开去了,伊在感受这对夫妻真情给伊带来的震动。
原先,急救室里护士还在挣扎着,此刻要不要和李家婶婶讲金戒指的事体,以及哪能去要回回金戒指。
现在伊醒悟过来了,该走了,离开病房,把金戒指的事体埋入到心里。
诚然,急救室小护士也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着经受保卫干事的一番折腾,还要应对金戒指的主人——宝宝责难。不过伊想好了:“我能够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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