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汪家好婆,从抢救室出来以后,被送进了女病房,病床就靠在窗口头的位置,在大病房里,算是一只最好的位子。是汪家好婆的儿子——宝宝用一块非洲石头“贿赂”来的。汪家好婆一条腿绑牢了石膏,脚吊得老老高,麻药刚刚过去的辰光,一副睏势懵懂的腔调,一睏就是一天一夜,一连睏了三天三夜,一觉睏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以后的吃中饭辰光了。太阳从窗门口照进来,洒了汪家好婆的面孔上,暖烘烘的,蛮适宜,汪家好婆张开了眼睛,阳光有点耀眼,眯花了叫关辰光,看清爽了,窗帘已经拉开,透过窗玻璃看出去,虽然还是冬天,窗口边的樟树,依旧是一片深绿,让人油然凭生暖意,外窗台上有一只麻雀,隔着窗玻璃,看着里窗台上不晓得啥人放着的一块面包,大概想吃,拼命穷啄着玻璃,还是吃不到……汪家好婆看得笑了,心想,毕竟是畜生……看着看着,还伸了只懒腰,没有觉得痛……
汪家好婆毕竟是硬伤,骨头一接拢,止痛泵开着,痛已经止牢,汪家好婆感觉自家已经活过来了,精气神回来了,感觉也好了起来。又是一个原来的汪家好婆了。
汪家好婆一转头,看到儿子宝宝坐了床边头,歪着头,似睏非睏的腔调,眼睛一圈发黑,昏懂懂间还是一副哭出啦呜的样子,晓得儿子肯定是在担心老娘,起码几夜天没有睏觉了。汪家好婆心里一暖,心想,到底是儿子,贴心的……
确实,宝宝从非洲回到上海,一进弄堂,邻居统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起来……宝宝晓得了,屋里出了大事体了,茶也没有喝一口,掼掉行李,就赶到了医院。一进医院,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先是蹲了抢救室门口,隔着抢救室的大门,看不见,摸不着,比水煮火燎还要煎熬。等姆妈出了抢救室,还是一副痛苦的样子,睏梦头里,一直在哼哼,喊痛。宝宝晓得姆妈的骨头断掉了,肯定浑身在痛,宝宝的心也跟了一道痛了起来,痛得坐立不安,已经好几天了。一直到了今早,看见姆妈平稳了,睏着了,还打起了小小的鼾声,宝宝的心才算从喉咙口落到了肚皮里,人一放松,几天不睏的疲劳一记头出来了,眼睛一闭,竟然坐了凳子上睏着了,头歪得快要断掉了。
汪家好婆看得心痛,伸手想去抚摸宝宝的肩膀,安抚安抚。手伸到一半又赶紧缩了回来,生怕会吵醒宝宝。
宝宝还是惊醒了,宝宝睏势懵懂间,似乎感觉有人碰了自家的肩膀,以为姆妈又有事体了,吓一跳,猛地跳了起来。看到姆妈醒了,暖暖地看牢自家,一阵惊喜,连忙问:“姆妈侬醒啦,姆妈侬好伐,姆妈侬肚皮饿伐……”宝宝一激动,有点语无伦次,闲话也讲不清爽,眼泪倒先出来了。
汪家好婆也动情了,眼睛一热。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母子相依为命,心灵是相通的。不过嘴巴还是不饶人,不腻不三地讲:“流啥眼泪,晦气伐,侬姆妈还没有死掉。做啥一副哭丧相。”汪家好婆心直口快的脾气是改不掉的,生了毛病还是牛气冲人。
宝宝的眼泪水是开心的眼泪水,前几天,宝宝看到姆妈刚刚出抢救室的辰光,一直昏昏沉沉的样子,真的急得一步也不敢动,连眼睛也不敢眨一眨,盯牢子姆妈,深怕有啥不测,这几天真是难熬,宝宝却没有流过眼泪,一个大男人,哪能好泪湿衣襟?现在,看到姆妈醒了,会讲闲话了,反而眼泪熬不牢地流出来了,当然是开心,是激动,姆妈的闲话冲人,口气越大,就越加开心,怪了,这个辰光,开心得真想哭,真恨不得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又怕伤了姆妈的心,熬牢了,不过,眼睛里还含满了眼泪水,打着转,赶忙俯身凑到姆妈门前头,一面帮姆妈把落到额骨头上的头发理理顺,一面讲:“姆妈,侬醒过来了,我是开心,真的是开心。”
“侬应该晓得啊,姆妈命大,侬姆妈想要去见阎罗王,阎罗王也不会收。”
“当然,当然,姆妈多少有福气啦!汪家门还不是靠姆妈撑起来的,我有今早,就是统统托姆妈的福……还有……”
“好了,专门捡甜咝咝,甜咝的闲话讲。姆妈哪能吃得消!姆妈有糖尿病。”汪家好婆没有等宝宝讲光,就打断宝宝的闲话,抢过来话头又讲:“姆妈不要听拍马屁的闲话,侬真为姆妈好,现在就回屋里去,好好叫睏一觉。不要弄坏身体,侬的身体比姆妈重要,姆妈今后还要靠牢侬了。阿拉汪家门还要靠牢侬争气……”
宝宝一听到这句闲话,晓得开场白来了,姆妈又要敲木鱼了,又要讲结婚、生小囡的事体了。不过,宝宝随便哪能也没有想到,姆妈一场大病,要死要活地刚刚活过来,哪能有精力马上就想起来敲木鱼了………
是的,汪家好婆确实又要讲宝宝结婚生小囡事体了,因为宝宝的婚姻大事一直是汪家好婆的一块心病,是一块最最放不下的心病。
宝宝是遗腹子,宝宝伊爷的祖上是三代独苗,汪家的香火一直像走钢丝一样,战战兢兢地延续了下来,到了宝宝伊爷,还是独苗,身体又不好,年纪还轻,宝宝还没有生出来,却要走了,走得早,香火眼看要断掉了,所以,走的辰光,拉牢子肚皮里怀着宝宝的汪家好婆的手,不肯松开,嘴巴里念念叨叨:“小囡就叫宝宝,侬要带大宝宝,让汪家有后……”直到汪家好婆刚刚点了头,宝宝伊爷等不及汪家好婆闲话讲光,气已经没有了,眼睛还不闭,眼睛里还含着眼泪水打着转,捏牢汪家好婆的手也一直不松。汪家好婆晓得宝宝伊爷放心不下的是宝宝,放心不下的是汪家的香火……汪家好婆是个好女人,跟一而终,年纪轻轻没有改嫁,延续汪家香火的接力棒传到了汪家好婆的手里,凭着一己之力,撑起了汪家的一片天地。汪家好婆养出了宝宝,母子俩相依为命。竭心竭肺地带大了宝宝,看到宝宝有了出息。汪家好婆常常会捧牢宝宝伊爷的照片,对牢照片讲:“宝宝伊爷,侬放心吧,宝宝有出息了。”
不过,离圆满还是缺少一只角,而且,缺少的是一只戳心戳肺的角——就是宝宝的婚事。本来,汪家好婆总以为,宝宝讲卖相有卖相,论工作肯定拿得出手,比经济条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算讲得过去。照道理,自家老早好做阿奶了,想不到宝宝一把年纪了,偏偏就是不提结婚的事体,弄得弄堂里一时风言风语四起,还时常传到汪家好婆的耳朵里,难听得不得了的闲话有几箩筐。人家要讲,汪家好婆没有办法阻挡,也管不牢人家的嘴巴。宝宝是姆妈自家养、自家带大的儿子,儿子的心做姆妈的当然要作主,不相信自家管不牢儿子。汪家好婆觉得,只要管得牢,盯得紧,好事就能成双。到辰光,人家还要讲、就等于伊放屁。
所以,宝宝就被汪家好婆又是管,又是盯,就像头上套了一只紧箍咒,变成了孙悟空。汪家好婆一念经,宝宝就要头痛。而且汪家好婆的本事也真大,不管啥辰光,不管碰到啥事体,只要一开口,统统有本事绕到宝宝结婚生小囡的事体上来。比方讲 宝宝看到姆妈衣裳旧了,帮姆妈买了件新衣裳,汪家好婆就会讲:“作孽哦,老太婆哪能跟小囡抢起钞票用了,有铜钿买点小囡衣裳备备伊,才是真生活。”礼拜天,宝宝买点好吃的东西孝敬孝敬姆妈,汪家好婆又会讲:“不要大手大脚,有钞票藏藏伊,将来奶粉铜钿有得要用了,不要到辰光,眼睛白瞪白瞪。”宝宝每次兴致勃勃要做一桩事体,总归被汪家好婆一讲,胃口就会倒掉一半,弄得宝宝还没体做事体就先惶惶不安起来。
叫宝宝最最吃不消的是,老早点,宝宝每次从非洲出差回来,一进门口,汪家好婆第一句闲话就讲:“宝宝,饭烧好了,焐在草窝里。咸菜笋丝也炒好了,在菜罩子里。开水炖在炉子上趁热吃。”宝宝一听,心里总归会暖暖的,开心得不得了。宝宝欢喜吃热饭开水淘泡饭,欢喜咸菜笋丝过泡饭,出去一年半载没有泡饭吃,就会有念头,实在想煞了,就会给姆妈打电话的辰光,顺便跟姆妈讲讲,所以一回上海,一到屋里,姆妈总归已经准备好了泡饭、还有咸菜笋丝。宝宝一端起泡饭碗,一嚼到咸菜笋丝的鲜咪道,就会像小辰光,一下子扑倒姆妈怀里,含牢子姆妈的奶头一样开心。所以宝宝一出国,就想回国,想回上海,想回屋里。现在不对头了,不一样了。虽然泡饭照样有,笋丝爆咸菜也不会少,吃泡饭的情景却变了,宝宝吃泡饭的咪道也就不一样了。趟趟宝宝一坐到台子边头,姆妈板钉也要坐到台子边头,一声不响盯牢子宝宝看,眼睛里充满了询问、探究,看得宝宝就像坐到了针尖上,心也会别别跳起来。等到宝宝的泡饭刚刚吃上口,泡饭滋咪刚刚在嘴巴里咂出点咪道、刚刚要过起了泡饭念头的辰光……姆妈就要开始讲闲话了,总归是老规矩的一句开场白:“这腔哪能啦?”宝宝晓得姆妈问的是婚姻的事体,宝宝的气立马就短了一截,眼睛朝姆妈巴瞪巴瞪地看牢,不晓得哪能回答好,连吃泡饭的念头也会减掉一半。不管宝宝回不回答,再接下来,汪家好婆就要问:“啥辰光好让我抱孙子啦?”宝宝更加不晓讲啥好了,只好还是不响……看到宝宝一问三不响,姆妈眼圈就红了,讲:“姆妈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上去了,等不起了,侬要我等到啥辰光?”宝宝的心里虽然也会一酸,不过,侬叫宝宝讲啥好?……姆妈看到还是没有下文,眼睛里就会“啵啰”一记滚出了眼泪水,讲:“侬爹爹死的辰光,侬还在我肚皮里没有养出来,我孤身一人了,多少伤心。等到养侬出来,我孤苦伶仃一个人,竭心竭肺带大侬,容易伐?总盼望侬为汪家门争口气……”宝宝晓得,姆妈讲的争气,就是指结婚生小囡。所以,一到这个辰光,宝宝的吃泡饭的胃口彻底没有了,真想快点离开屋里,离开上海,回到非洲去。不过宝宝还要熬牢,把筷子轻轻放回到了台子上,在姆妈的背脊上柔柔地抚摸着,讲:“姆妈,我晓得,我晓得……”
“光晓得没有用,还要有行动!”
“好的,好的。我行动,我行动。”啥人叫宝宝是孝顺儿子,怕伤了姆妈心,总归先一口答应下来。
听到宝宝这句闲话,汪家好婆才会鸣金收兵,暂时歇搁。不过,只要一天没有看到宝宝把老婆带回来,没有把小囡生出来,汪家好婆的木鱼就要天天敲,日日敲,一直敲下去,敲得宝宝整天惶惶不安……
宝宝懂姆妈的心思,宝宝不是成心要跟姆妈过不去,宝宝也并不是独身主义者,不肯结婚。更加不是身体有毛病,不能结婚。而是有难言之隐……
其实,宝宝已经结婚了,宝宝当然也不是成心要瞒牢姆妈。而是不能跟姆妈讲,因为讲不清爽……宝宝曾经跟姆妈仅仅透了点透风,就碰了壁,碰得头破血流,姆妈觉得天像塌下来一样,一家人家差点也要拆散。
因为,宝宝寻了个非洲黑人姑娘,宝宝在非洲,房东是个酋长,在非洲,酋长有大有小,房东这个酋长相当于上海的居委会主任,不是官,样样管,只有辛苦,没有享受。不过,长期的酋长生活,照顾人,心痛人的手段倒锻炼得蛮高明,宝宝住了酋长屋里,就像到了自家屋里。酋长的女儿耳濡目染,也有一套关心人的手段,宝宝在酋长屋里住了几年,酋长女儿的面没有看见过几次,伊做的事体倒随时随地、随时随刻都在身边转,比方,出门的皮鞋擦好,放了门口,上班吃的中饭在饭盒里装好,放进包包里,写一张条子,送到公司办公室的门房,吃的辰光还火热突突滚。吃到嘴巴里,热到了心里。下班回来,看到单身汉的房间已经弄得清清爽爽,连被头也叠得四四方方,假使宝宝休息天不上班,就饭烧好,茶泡好,水果削好……后来晓得酋长女儿就在自己上班的公司里做生活,伊讲帮宝宝做的所有事体都是顺带便的事体。不过,作为一个常年出门在外的单身汉来讲,所有的一切绝不是顺带便的事体,都已经在宝宝的心里烙下了印子。萌生情愫是情理之中,动心也是早晚的事体。
等到想结婚了,回上海跟姆妈一透风,啥人晓得汪家好婆暴跳如雷。寻死寻活了,讲啥:“侬阿是要我死呀,人家抱牢孙子在弄堂里兜圈子是面孔上有光彩,我将来抱一个小黑人到弄堂里一走,不是要笑死人了,我面孔朝啥地方放,我哪能还好做人。我干脆就马上死给你看。”闲话还没有讲光,就寻了根绳子,要上吊。
一闹,弄得左邻右舍也来劝相骂,还有人根本不晓得事体的原委,瞎七八搭就责怪宝宝不懂事体,姆妈竭心竭肺养大了侬,哪能好惹得姆妈上吊寻死,太不孝了。老邻居的眼睛,统统看到过汪家好婆孤苦伶仃一个人带大宝宝的不容易,当然会尖锐地批评宝宝,宝贝又不便跟人家讲自家寻了个黑姑娘,好像实在有点讲不出口,汪家好婆更加不肯讲宝宝要和黑姑娘结婚的事体,坍台。
宝宝只好闷进,听任人家的批评。批评多了,也慢慢有了断掉和黑姑娘结婚的念头。
回到非洲,宝宝把想断掉恋爱的念头和酋长女儿讲了,原以为,酋长女儿会不开心,会想不通。想不到,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酋长女儿依旧是酋长女儿,不常跟宝宝见面,伊所做的事体依旧在宝宝的身边转来转去,温暖着宝宝的心,宝宝在上海得不到的温暖,在酋长屋里统统得到了。人非草木,宝宝的心融化了。决定瞒牢姆妈,和酋长女儿结婚。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生小囡,怕万一生出过一个黑小囡,姆妈看到了肯定会死过去……
在非洲,女人结婚哪能好不生小囡?!结婚不生小囡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情,要背负巨大的舆论压力,酋长女儿顶着巨大压力,居然同意了,宝宝又是感动得要死,于是结婚成真,幸福美满。
本来,就这样过下去,也蛮好,最多每次回国,听听姆妈的唠叨,装装亚乌蛋。想不到风云突变,宝宝的工作要调回国内了,事体突然变得难以收拾了。
一旦回国,宝宝面临两桩事体,一桩是哪能面对姆妈,还有一桩事体是酋长女儿远离父母,在中国过得惯伐?酋长女儿倒是一如既往地跟定了宝宝,那么面对姆妈呢?真是比轮盘赌还难,轮盘赌还有个选择,不是死,就是活,现在宝宝面临的只有一个死……
回国是必须的,本来想,回国后,把酋长女儿先安排在宾馆,看机会再作打算,想不到,姆妈出了事体,差点性命也要没有了,这种情况下头,酋长女儿回国的事体更加不能跟姆妈讲了,一讲更加性命叫关。哪能办?宝宝陷入难以摆脱的深坑之中,难以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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