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成长,总会经历很多的第一次。比如说我,第一次进看守所,第一次跟孙子似的活得这么窝囊,第一次用不带把的牙刷,第一次学叠被形修被形,第一次见识里面这么多事。
看守所里的规定,不允许私自持有棍棒,绳索,刀具,利器,监狱也有这一条。所以看守所和监狱里是都没有筷子的,我这一年都没用过筷子,用的都是勺子。这何尝不是一种难忘的经历。
吃饭排队的时候,发馒头的人把两个馒头传给第一个人,每个人再传给下一个,一直传到最后一个人手里,就这样,每个人拿到的馒头都是被前边的人手抓过一遍的。
由于我是新来的,排在最后,我心里有些不适,所以吃馒头从来不扒皮的我也开始给馒头扒皮了。
为什么心里不适?不是因为馒头被别人用手抓过,是因为发馒头的胖子,放风时,在风场脱下裤子,用手挠他的象鼻,哇,抓过象鼻的手,抓了我要吃的馒头,我心里可能舒适吗?
我有心机地找方敏说,我想给陆所写信,暗示方敏,我是陆所照顾的。
方敏也同意了我写信,可虽然最后信写完了,却得知陆所因为花圈停产,所以退休不干了,因此这封信再也无法送出。
中午值班,有打呼噜的,得去扒拉他枕头,把他弄醒,将呼噜声打断。
先是老汉打呼噜,我给他弄醒,不打呼噜了。不一会,一个外号老道的人也打呼噜。
老道60来岁,戴个眼镜,长得挺文雅,平时谈吐风趣,看着也挺和蔼的。而唯一时刻提醒别人老道身份的标志是,他穿着黄色马甲。
在这个看守所,蓝马甲代表普通犯人,绿色代表病号,黄马甲代表着杀人犯,或是死刑犯。而老道的身份就是一名杀人犯。
老道平时是很老实很随和的人,这次是村里因为拆迁修路,涉及到拆迁款的问题,由于村里答应给他的拆迁款太少,他没同意拆迁,而村长就下令让人去强行拆他家的老房子。
老道本是个文明人,去和讲道理,然而村长对这个软弱的老道不屑一顾,根本不没把他放在眼里,逐渐演变成争吵,不管老道咋说,村长都特别硬气,最后说了句“我就拆你房子了,你能把我怎么地?”。
老道觉得村长欺人太甚,回去就拿了一把装潢刀藏到身上。中午村长在村委办公室里睡觉,老道走进去,给村长的脖子和脸划了十多刀,据说村长脸被划得皮开肉绽,脖子上鲜血淋漓,最后村长因失血过多,抢救无效身亡。
而老道外号的来历是他信仰道教,总是跟人讲一些道家理论,还讲自己下过地狱,于是老道的外号由此而来。
他在看守所关押的同时,他的家人在外面也努力地帮他找关系,争取让他不判死刑,应该花了不少钱。
话说回老道打呼噜,道哥黄马加身,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杀人犯,虽然还没下判决,但既然黄马甲穿上了就代表很可能是死刑犯,死刑犯能怕啥啊?马上枪毙的人了。
我靠,别说他打呼噜,就是骑在方敏头上拉屎我也不敢管啊!刘晓鹏再牛逼,一拳把人打死了,他毕竟也是无意的,不是冲着要人命去的,但老道不一样,就是冲着要人命去的。
想到这我颤抖,哦不,没有,我硬着头皮去扒拉了老道的枕头,任你杀人杀鬼,你也是人,搞什么特殊?我扒拉完你,回头我还能和别人吹牛逼呢,杀人犯打呼噜我都不惯着他,现在你看,我不是在和你嘚瑟吗?
这天晚上擦地擦炕,擦完了以后很累。到晚上又跟他们去挤着睡觉,又挤又热,挤了一宿,没休息好,到第二天起床可能也起猛了,因为怕自己动作慢了挨骂甚至挨打。
等坐到凳子上,以上几条原因加起来让我感觉有点虚脱,或者是贫血犯了。
总之眼前有点发黑,冒金星,感觉恶心想吐。
我忍了一会,毕竟刚来这屋两天,不想太多事。
实在忍不住了,按照号里规定绕逆时针走了半圈到茅里,说,敏哥我不行了,想吐。
说完就蹲在茅坑前做呕吐状,但好像只有恶心,没有吐出来。
方敏立马叫人帮我拍板呼叫大夫,虽然大夫最后也没来吧。
除非遇到犯人特别紧急的病情发作,一般的拍板根本叫不动大夫。
方敏找出几瓶藿香正气水,给了我,我喝下一瓶。方敏又让我喝点水,问我有杯子吗。我说,没有。
我在6号待了一个多月,生是没混上杯子,最后还是敏哥给我找了个杯子,是海龙用过的。
那也很够意思了,虽然不是买不起,但确实在6号买不到。为啥呢?
因为晓鹏很有个性,个性到你买东西花自己钱都得先通过他,讲师老黄想买瓶洗发水,晓鹏都没让,还给老黄一顿骂。
我在6号一个多月没用上过洗发水,一直香皂洗的头。用手挠一把头皮,指甲里全是黑泥。
号里有打热水的水桶车,每天早晨食堂工作人员会给每个号打两筲热水,热水像我这种没关系,又没花钱的人是喝不上的。
只有少数人能喝上热水,而大部分都给晓鹏洗澡用了。
等8号的情况基本上差不多,所以我也不抱着喝上热水的希望,每天渴了就喝水龙头里的凉水,已经适应了。
方敏给我的这个杯子我一直用到了12月投牢之前。
总之方敏对发病的我还是挺关心的,总问我还喝不喝藿香正气水,让我多喝点水。
我觉得方敏这个黑社会大哥,比很多狗屁不是,还爱装逼的人有风范,真的有大哥的风范。
过了一会舒服多了,终于不感到恶心了。
每天朗诵弟子规,方敏给每个人都出了个题:让每个人把4句弟子规以歌曲的形式演绎出来。
我靠,随后就涌现了各式各样的人才,用不同的曲调把四句弟子规给唱出来了。即使唱的很滑稽,也确实唱出来了。
方敏还很虚心好学,拿一本计算机的书给孙鹏看,让孙鹏看懂了之后给他讲。有一段时间新闻中出现了一个“区块链”的词,方敏就问孙鹏和广东,让他们解释“区块链”。
我觉得广东懂得东西并不多,因为从他说的很多话都能听出来,这个人就是个半吊子,可能稍微懂点但不多。可他总是喜欢表现出自己很懂的样子去跟别人讲,简单的说就是不懂装懂。
比如这次,给方敏讲区块链就是,讲得啥狗比玩意啊?先不说别人能不能听懂,我特别想问他自己能听懂吗?能听懂自己在说啥吗?
广东还给方敏看手相,给很多人看手相,有的人说他看得挺准的,有的人说他忽悠人的。我比较相信后者。
孙鹏是黑客,计算机高手,他都不敢说自己懂,你一个小小广东却在那装逼,哎,越来越讨厌广东这个谎屁精。
孙鹏个子很高,有点胖,据说他刚进来的时候更胖,现在都瘦了,也是,我本来就瘦,还往下瘦呢。
孙鹏和我一样,戴个黑框眼镜,有些书生气质,咋看都不像坏人。
他不认识我,我过去直接叫他鹏哥。把他叫得一愣。
我说,鹏哥,我跟子琪在一个号,关系挺不错的。他恍然大悟的说,噢,我说你咋知道我名字的呢。
然后我问他,鹏哥,你跟子琪谁牛逼啊?孙鹏和子琪的回答不同,子琪的回答有点皮,孙鹏则是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方向不同,各有所长吧”。我“哦”了一声。
之后听别人说,其实孙鹏刚来号里时,态度是很高傲的,让他干点啥,他总是一副不屑的样子,结果被方敏好个收拾,又让他擦地,又抽嘴巴子的。
而现在我看到的孙鹏,是非常随和非常老实的形象。
孙鹏对方敏有了敬畏之心,改变做事的风格,方敏对他的态度也逐渐转变了。
我来的前两三天,孙鹏还是挤大铺睡觉的。有一天,小铺的一个人投牢,从而空缺了一个位置。方敏就让孙鹏搬过去,孙鹏感激地说,谢谢敏哥。
方敏说了一句让我觉得很搞笑的话,可能方敏就是在搞笑:“不用谢我,这是你自己努力得来的。”
有点像老板让我升职加薪了,我说谢谢老板,老板说这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此情此景,出现这种对话,我感觉有点搞笑。
前边一章提到的,影响力比较大的犯罪团伙,其中卖假药团伙的头目,名叫张建,河南人,他的话总是滔滔不绝,每次坐板的时候都听他在说话。
我在号里从来没跟张建说过话。
据他自己和后来的厂长说,他们的假药,其实不能称作假药。他们卖的是保健品,可是根据法律保健品只能有保健功能,不能具备治病的效果。然而他们卖的保健品就具备了治病功能,而且针对糖尿病有非常显著效果。因此他们才被定性为卖假药的。
很多糖尿病患者吃所谓的真药,效果甚微。但是吃他们卖的“假药”却效果显著,血糖指数明显下降了。
因此买他们药的糖尿病患者很多。这个药逐渐有了名气,他们也赚得盆满钵满,事业蒸蒸日上。
然而树大招风,有些人看他们赚得太多,就眼红了,不断搜集线索,最终找到了他们制造假药的工厂,录视频留证据,再一报警,他们的工厂直接被捣毁,团伙也统统被抓获。
张建的罪名是销售有毒有害食品,而在9号的厂长,罪名是制造有毒有害食品。
前边提到的陈理民,张建的同案,假药团伙陈立的父亲,他就患有糖尿病。在外面时,吃的就是他们卖的药,所以要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他们卖的药不仅没有害人,还帮了许多人。然而张建判了13年,正准备上诉。
如果事实真的由他们所说的那样,那么他们这件事,怎么突然让我感受到了《我不是药神》中的悲哀呢?
看守所5月份已经停止卖货。这天早上,老汉拿出自己仅存不多的辣酱,给自己的馒头挤上,还给我挤了一些。
这事让我对老汉印象不错,觉得他对我挺够意思的。可能也有我给他馒头和菜汤的缘故吧。
等我离开了8号监舍,得知这个人居然也是一个杀人犯,只不过他着穿蓝马甲,因为他判的是无期。
据说,他和两个人到一个工厂之类的地方,把保安给绑架了,最后还把保安打死了,犯了故意杀人罪。他们团伙,两个判无期徒刑的,一个判死刑的。
这老汉也够惨,60来岁了,无期徒刑,就算最后改判有期徒刑也得25年,25年减刑也得待20年左右,乐观一点,十几年。
究竟老汉还能活到刑满释放吗?就算侥幸真的活到刑满释放那一天,他是否会像《肖申克的救赎》中的“老布”一样,在监狱中生活的时间太长,自由之后,却适应不了外面的生活,最终上吊自杀?
又或许,老汉这辈子就在监狱安享晚年了吧?
算一算,和好几个杀人犯接触过,他们和普通犯人没太大区别,也会谈笑风生,有好东西也会和别人分享,吃的一样都是五谷杂粮。
只不过,听起来一说“杀人犯”好像是挺震撼的,当时也确实觉得也感慨万千,毕竟曾经只是个学生,见识的多数人,都是学生和老师,都是守法公民。从未见过历经沧桑的人。
现在不仅见过,还和他们有所接触,也算是长见识了。
有一天坐板的时候,看到9号的号长,张炎,和另外一个人出去倒垃圾,他们经过我所在的8号监舍窗口,和号里的人说了几句话。
不要觉得号长还出去倒垃圾,真掉价怎么样的,实际上普通犯人想出去倒垃圾,还不够资格呢。因为在看守所,大多数时间都在屋里关着。所谓的放风活动,也只是在监舍旁边铁笼一般的小小放风场而已。
除了警察或者检察院,法院提审,律师会见以外,普通犯人每个月集体洗澡,才能有出监舍的机会。
或是有关系的犯人,比如号长,警察会把他们提出去带他们抽烟,除了我说的这几种情况,是出不去这个屋子的。
所以出去一趟见见监舍外的情形,看看女犯人,机会非常难得。
张炎一路过,号里有人就说9号的号长张炎啥都不管。我一看张炎这人,长得很白净,留着短发,戴个眼镜,文质彬彬的,而且长得很英俊,30多岁年轻人,给人感觉很随和,不像那种凶狠的社会人。
我坐着,就想象自己去9号的情形,自己擦地的样子。。。
过一会,负责卖货的警察杨姨来了,有家人给存钱的,她也负责送存钱的账单,让犯人签字。
泰郎总跟我们说,他自己这事太几把冤了,自己就跟傻逼似的,本来都要踏出看守所大门了,又几把整这事儿,打伤了人,赔钱不说,还加刑,太不值当了!
警察杨姨叫到泰郎的名字,递给他一张存钱单,泰郎接到了手里。
他看到存钱单上,存钱人是未婚妻的名字,令他开始睹物思人,面对此等情境,不禁悲从中来,只见他低着头无声地流泪。
就是泰郎最先给我讲述了他的监狱生活,让我对监狱很是向往。
我并不是不向往外面的自由世界,只因外面的自由世界离我还很遥远。我这种情况是难以改判的,实刑一年是跑不了的。
我只能在监狱与看守所两种差环境中,选择一种稍微强一点的环境,来度过我剩余的刑期。
去过监狱的犯人都知道,监狱的条件比看守所强很多。
以我当时的话来说,好不容易判一回刑,来了次看守所,也应该体验一下监狱生活,这样这一年待得才更值。
前文提到的,管纪律的海龙,家里不缺钱,关系很硬,在号里不用他值班,睡觉睡小铺而且有很大的位置。
吃饭的时候是方敏,杨峰和他三个人一起吃,抽烟也是他们三个,被警察提出去抽烟。号里还有人伺候他,有人给他洗衣服。
负责伺候海龙的,是8号这个外号叫小胖的,小胖是泰迪的同案,五条胡同游击队成员。
有人说,他们虽然被定上恶势力团伙,但他们不过就是儿童娘子军。
我对小胖不太了解,很少和小胖说话,刚进来的时候,小胖是个胖子,现在的小胖已经很瘦得对不起他“小胖”的外号了,成了一个挺帅气的小伙子。
小铺上,最靠外睡的是海龙,旁边就是杨峰。
杨峰平时笑嘻嘻的,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凶恶的社会人。
小胖表现得也比较开朗,平时对他伺候的大哥笑脸相迎,等到了他出手的时候也挺狠的。虽然我没见过他出手,但我也讲过,他是8号的打手,东海来的时候他抽了东海20多个嘴巴子。
负责喊号的,前几天唱海阔天空的康铭,他是涉案金额全球第二,亚洲第一的网络赌博团伙的成员之一。
康铭是大学本科学历,30多岁。
他所在的博雅公司,公司的游戏德州扑克,该游戏平台通过其给予币商的价格优势、默许币商在游戏中宣传、币商可以回收游戏币、币商可以约场等多种方式刺激玩家赌性,将全国数十万参与赌博活动的人员牢牢吸附在该平台中,每名参赌人员都陷入了从币商手中购买游戏币、赌博、币商回收游戏币、再购买游戏币的恶性循环,平台在每个场次、每个参赌人员的赌注中收取一定比例的台费,牛虻式吸取参赌人员钱财,以致输掉上百万、倾家荡产者众多,已经成为危害社会稳定的一颗“大毒瘤”。
以上一段是我在网上复制的,他们的案子在网上可以查到。方敏的黑社会团伙案子在网上也能查到。。。
这天坐板,我还想象着自己去9号的场景,想不到,第二天事情真的发生了:
每天修被形,我都有很大的心理压力,总是修不好,兔子就总说,下次再修不好你就该挨揍了。
在8号的第6天下午,9号监舍本来一共13个人,因为昨天有一个被发往监狱了,变成12个人,所以少一个值班的人,就要从8号中的犯人下号一个去9号,把人数补上。
桑队长来了,问,谁是新来的?
方敏回答,赵宇航和泰郎。
泰郎跟方敏在过程中走得挺近的,他想托关系拿烟,想让方敏抽烟时候带他一口,方敏也同意了。
桑队长先是说,泰郎,你去9号吧。
泰郎说,敏哥,我就不去了。
方敏就说,桑队长,让赵宇航去吧。
于是桑队长让我收拾东西,虽然我对修被形这件事有压力,但其实不太愿意下号,因为在8号待的这几天,刚跟号里人混熟,下号之后不又是陌生的环境吗?
我不情愿地说,桑队长,我也不想去,刚跟号里人混熟。
桑队长感叹道,9号有那么可怕吗?
我嘴上表达着不情愿,但肢体上没有太大的抗拒,收拾收拾东西,就走了。
走之前,方敏跟我说,没事,你先去吧,想回来你再回来!就这样,我去了9号,在看守所的最后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