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只要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到任何环境,都必须去适应。
面对看守所里的环境,我内心鼓励自己,必须比在外面时更加坚强。后来事实证明,我做到了,这一年里,无论是面对环境的艰苦恶劣,人心的险恶,还是思念之苦,我从未流过一滴眼泪,因为心中的某个声音告诉自己,把眼泪留给胜利的一刻。我知道,只有坚持到重获自由那一刻,才算胜利。
进看守所之前,我跟我妈说,进去后就不戴眼镜了,戴一年眼镜我怕把眼睛戴变形。所以到6号监舍的时候,我是没戴眼镜的,因此吃了不少苦头。不戴眼镜的我,不仅瞎,还像个弱智,因为我看不清人,别人跟我说话,我看不出是谁在说话,注意力就没法集中到和我说话的那个人身上,别人会以为我在装傻。
进去之后,屋里所有的犯人整齐地坐在板凳上,排成两列。
听到有人问“啥事啊?”,我看不清,也听不明白啥意思,于是没言语。有人说话,让我站在门口,我听话的站在门口,不自觉的背起了手,有人告诉我别背手,我又听话的把手放下。
监舍最里边的一个人,是监舍的号长,后来得知,他叫刘晓鹏。刘晓鹏问我,啥事啊?我没明白什么意思,就用疑问的语气"啊"了一声。
其他人帮他翻译,说,问你因为啥事进来的。我说,故意伤害罪。刘晓鹏就简称晓鹏吧,晓鹏问,咋回事啊?
我说我在晨德石油上学,把舍友给打了。他问为啥打人,我说因为我打的人装逼。晓鹏笑问,你是宿舍老大呗?我说,不是。他问,那别人咋不打他呢?我说,我傻逼了。下边的人听了,都笑了起来。接着问我以前进来过吗,我说没有。然后问我家是哪的,我说是上兰区的。恰巧晓鹏家也是上兰那边的,其实犯人们的地域观念很强,至少刘晓鹏是这样。刘晓鹏是上兰区乃至晨德市都小有名气的一个痞子,有些实力,所以在这个监舍里是说一不二。由于我们算是老乡,加上我的罪名不是那种让人瞧不起的罪名,比如强奸猥亵,小偷小摸这种,所以他没有太过为难我。接着问我爸妈叫啥,我没说二林的名字,说的是我继父和我妈的名字,他一听不认识,就不再理会了。
看守所里的作息是这样的,早上起床先叠被褥,起床之后陆续去刷牙洗脸,过不久就会响起开始早操的铃声,所有人就在屋子里走圈,做操,做完操后吃早饭,命令和口号,在号里(监舍被犯人称作号)有专门的人负责,这个人被称作喊号的,铃声一响,由这个人喊命令,比如吃饭,听到命令了,所有人才可以统一吃饭。还有很多口号,我会在叙述中慢慢介绍。
吃完饭后,所有人拿着自己的凳子坐到炕上,由专门的几个人负责搞卫生,搞完卫生后,开始干活,从7点半开始,干到大概10点半。当时干的活是制作花圈,用的工具是订书器。干完活,收拾干活时掉在地上和炕上的花圈边角料,同时所有人撒尿(撒尿在看守所里行话叫做放小茅,大便叫放大茅),洗手,喝水,这十多分钟是6号监舍一天中最自由的时刻。
随后不久就吃午饭,吃完饭,所有人像早晨一样拿凳子坐炕上,有扫炕扫地的,有擦地的,有擦铺的。打扫完卫生,所有人下地坐凳,等着午休铃声,然后开始放铺(放铺就是把叠好的被子放开,为睡觉做准备),放完了所有的铺,所有人统一脱号服,号服就是蓝色带有编号的马甲,我的是122。脱下号服迅速叠成整齐的四方形,把有号码的一面露在上面,然后放在自己坐的凳子上。
叠号服我练了好几天,前几天因为号服叠得慢叠得不好,挨骂了好几次,险些挨打。接下来就是脱衣服上炕睡觉,在6号上炕有个规矩,到了炕上不能站着,得爬着。
午休过后,由专人负责叠被子,整理被形,就像当兵的一样,叠得四四方方,有棱有角。叠完被子整理床铺,所有人坐一会板凳,接着干活,下午干活时间两小时左右,收工之后,与上午一样打扫卫生,可以撒尿,喝水,洗手。看守所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撒尿时必须蹲着尿。
打扫完卫生,所有人接着坐凳,坐一会开始下午的锻炼,走圈和做操,做完操,吃饭之前,一起唱歌。唱的歌有团结就是力量,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歌唱祖国这三首。歌曲唱毕,吃晚饭,吃过晚饭,自由活动一个半小时,同时有一小时的拉屎,也就是放大茅的时间。
自由活动结束后,开始收看新闻。看完新闻,自由活动,可以洗脸刷牙,那时是夏天,可以冲澡。大概两小时自由活动的时间,之后就是放铺,和中午睡觉的流程一样。 这就是一天的作息,具体的一些事,一些规矩,我后面会慢慢讲。
现实回到那天号里的晚上7点多,晓鹏审问完我之后,让我继续站在前边,我就那么站着,到8点,自由活动了,晓鹏让我去茅(厕所)里洗澡,洗澡也就是脱光了衣服简单的用几盆水冲一冲,我刚进去,脑袋是很懵的,加上看不清东西,眼前号里那么多的犯人,一个个的形象很模糊,我有些迷茫。除了在影视作品中,这辈子哪见过犯人?现在又要与这么犯人们生活在一起,这令我感到无所适从。看着这些人,回想过去那些友爱的同学和朋友,和蔼可亲的老师,还有为我无私付出的家人,对比眼前这些冷漠,穷凶极恶的陌生人,我感到十分悲伤和无助。
但越是这种环境,越要硬着头皮坚强起来,不能给悲伤留任何余地。从这一刻起,我不能再想外面任何美好的事情,因为自由离我而去了,我必须让自己接受现在的环境和条件,这一年之内,我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我必须适应它!
洗完澡,晓鹏让我洗号服,因为都是出看守所大门的犯人穿过,离开时脱下的,长期没洗过,很脏。
我听话的洗号服,可是洗衣服得有个盆吧,我没有盆,不知道用哪个盆,也不知道洗完了晾在哪。接下来的数十天,我都活在这种懵逼与迷茫中,不知道怎么做,按自己想的去做可能犯错,犯错就要挨揍,如果不做也得挨揍,总之生活处处是艰辛,小事都做不顺利。
我心里给自己设立小事的目标,想想其实挺幼稚的。比如剪指甲,将近一个月我才剪上指甲,剪完以后觉得真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啊!
刚来到陌生环境,磕磕绊绊是难免的,在别人的提醒下,我找到公用的大盆,洗完号服,晾在了号里打热水用的热水桶盖上面。
穿上号子皮,他们发现我穿了两只不一样的袜子,让我扔掉。号服洗了,晓鹏让他的手下四川给我找了一件备用的号服,四川本名贾洪,他是四川人,所以都叫他四川。
之后,晓鹏告诉四川,教我规矩。四川把我叫过去,我站到他面前,他让我蹲下,我蹲下。他对我讲的那一套规矩的台词,想想现在我,都会背了,这四川教别人的时候还得停顿一下,像个忘词的演员。但那时觉得这四川是个牛逼人物,他说啥就是啥呗。
他开始说,来这看守所,有这的规矩,这是二监区6号,我点点头。之后告诉我,在这点到答是(就是叫你名字你要喊到,给你命令你要说是),谢不离口,万事打报告,就是有任何行为之前要向号长,也就是向晓鹏打报告。进出门喊报告,出门之前要在门口站好了,警察让你出去你才能出去,我答道,是。来了以后三天,新人不能和别人说话,板子上的《在押人员必须遵守以下规定13条》,三天背会七天背熟。这下我才知道,看守所里的犯人,统称在押人员。
这里让你干活都是管教安排的,号里没人让你干活,听见了吗?我说是,并且真诚的看着他,为了适应环境,适应身边的人,我已经尽我所能地把下限降到最低,我只想在这里生存下去,直到重获自由那一刻。
来到这,上厕所叫放茅,拉屎叫放大茅,尿尿叫放小茅,这里没有洗手间,只有茅。我答是。下午吃完饭自由活动,从5点多开始到近7点的时间,有一个多小时让你们放大茅,其余时间不允许。放小茅要打报告。夜里会安排你起床去站班,会有人叫你起来值班的。值班期间做到四防“防盗窃,防行凶,防自杀,防逃跑”,这个四防我一开始没记清楚,后来晓鹏问我的时候我没答全,晓鹏就骂四川,草拟吗的你没教他啊。四川被骂完转头就骂我,草拟吗我咋教的你啊?之后又告诉了我一遍。
接着是值班期间睡觉有打呼噜的,你要去扒了扒了他,睡炕两边的人别扒了。炕两边靠里睡的是号长晓鹏,最外睡的是被人们称作三哥的人,是晨德市混混界有比较有名的人物。另外放小茅的时候要蹲着,不许站着,和老大说话的时候也要蹲着说。这就是四川教的那些规矩。
教完了,晓鹏叫我过去又聊了几句。我对他很畏惧,表现得毕恭毕敬,生怕说错话,哪句话冒犯了他,从而招致祸端。
晓鹏这人有40出头,长得有点像歌手屠洪刚。他以前当过武警,身上有功夫,在大学城那边与人发生冲突,一拳就把人打死了,因此被捕。后面得知,原来他是某位老板的打手,老板的老婆开车在大学城那里,与人发生碰撞,另一位车主下车与她吵了起来,她给她老公,也就是给某位老板打电话 ,这位老板就把他的打手,把刘晓鹏叫过来了,刘晓鹏为了显示自己打架的能力,把另一位车主一拳打躺在地,那位车主刚好脑袋磕到马路牙子上,当场就死了。车主还有一位朋友也在场,被晓鹏打成了重伤。
他们让我老实的坐在炕沿,三天不让我和别人说话,但我还是说话了。
大秃问我是上兰区哪个地方的,我低声告诉了他。旁边的胡子大叔老许也加入了讨论,说他家也在上兰区,咱们都是上兰区人,干啥机灵着点。我点点头。
他们问我为啥进来,我大概给他们讲了情况,已经下完判决,轻伤一级,判了一年。问我打成啥样,我给他们讲。之后有个小孩,20岁左右,名叫小飞,小飞叫我上他那头坐着,我坐过去,他问我打成啥样,我又给他讲。他问拿啥打的,我说拳头。他说那挺牛逼啊,练过呗?我说没。
旁边还有个小孩,跟他岁数差不多,都叫他泰迪。小飞和泰迪在屋里是打手的职位,就是新人犯了错误,晓鹏想弄他的时候,他们就会替晓鹏打人。当时我不清楚情况,其实晓鹏并不待见泰迪,他之所以能当打手,是因为他在伺候三哥,三哥和晓鹏在外边就认识,而且两人都多次出入监狱,在监狱里都比较有名。晓鹏不待见泰迪还让他当打手,完全是看三哥的面子。
泰迪听了我的讲述,开玩笑的说,你挺狠啊,我以后跟你混得了,行不大哥?我连忙说,别别别。泰迪个子不高,小小的瓜子脸,大眼睛,小鼻子小嘴的,长了一张女人的脸,我感觉长得点像吴佩慈。他的身材瘦小,有严重的驼背。总体看来,怎么看都不像一个能打的人,犯的却是寻衅滋事罪,还被定为恶势力团伙。
泰迪叫一个叫东海的过来,叫东海给他讲讲自己和女人睡觉的事。东海长了一张二十多岁的脸,而实际年龄已经三十多,长得虽然显年轻,但其貌不扬,脸型像猿人,眼睛不大,嘴巴总是给人感觉时刻都在撅着的样子。东海挺难为情的,说,不讲了不讲了,泰迪就鼓动他,讲讲。东海说换个话题,换个话题。看样子这东海是个老实人。
铃声响起,自由活动的时间结束了,所有人拿起凳子,整齐的排成两列,坐下,等下一步的指令。不一会喊号的喊“放铺”,几个人上了炕上开始放铺,先是把所有叠好的被形拿下来,然后展开卷着的两层铺垫,再拿回被形,一个个放好,由于我是新人,除我之外都有自己的被子。
放好铺以后,所有人都起立,整齐的站好,开始叠号服,四川教我怎么叠,我没学会,照猫画虎,叠得皱皱巴巴,四川拿过来帮我叠好,告诉我,明天再学不会,就要挨收拾。
号服叠好摆好,所有人上铺,睡觉。号长晓鹏让我在大铺的中间挨着东海睡,由于我没有被子,让我和东海盖一条被子。
我再介绍一下这个炕。我们都叫铺,大铺的两边,最里边前文介绍了睡的是号长,晓鹏。他的空间很大,一个人躺下来还有富余。外边靠窗的位置是三哥,空间和晓鹏一样大。然后大铺他们之间睡的人,两边的人都是打手,比如小飞和泰迪就睡晓鹏的旁边。或者在号里时间长的犯人(被称作老人,相对的是新人),来了新人就往中间放,时间长了,中间的最开始的新人就会往两边挤,升级为老人。
小铺在大铺的对面,管纪律的四川,他家里没人管,在看守所已经呆了两年多,比晓鹏来的时间还长,就让他管纪律睡小铺靠窗的位置。小铺上睡的都是有关系的人,睡觉比较宽松,不像大铺,挤得只能侧躺着睡觉。小铺最里边睡的人叫大亨,非法吸取公共资金,也就是非法集资,大家都叫非吸罪。
大亨,河南人,不到40岁,脸上头上净是坑坑包包的,因此晓鹏也叫他大坑。号服里穿自己破旧的衣服,相貌平平。可谁知就是这样形象的人,却是个亿万富翁。大亨和他几个亲戚,他姐,他姐夫都是同案,他们一同经营的公司,叫店联店,吸取公共资金20多个亿,据说他自己至少有五六个亿。小铺挨着四川睡的叫阳阳,是喊号的,也是非吸罪,只不过涉案金额几百万,跟大亨比起来也就不够看了。旁边睡的有严龙,老黄,瘸子,阿鑫,还有几个人,印象不深了,我想起来再讲。
在外边的时候,睡觉从没有这样过,成宿的开着灯,和别人而且一下这么多不认识的人睡一个炕。在学校宿舍睡觉必须戴耳塞,抱着抱枕,少一样都睡不着。可到了这里,一下子没了这些条件。
上铺的时候爬着上去,身子侧好,没有枕头,只能把衣服叠起来,枕着衣服睡,但第一个晚上,我没脱衣服,于是也没有枕头。就这么挤着,一边是东海,另一边的人叫小帅,只记得第二天就给他下号了,因为他打呼噜太严重。
下号是什么意思?我在的6号监舍是过度号,新人来了都在过度号,学习做犯人的规矩,过度完了就给新人下到别的号去。
号长有选择谁去谁留的权力,关系硬的而且能给他好处的,我们号长晓鹏就把他留下,没人管的,只留下给他干活的,比如盗窃犯老料,负责清理茅卫生。四川,管纪律。剩下的都下到别的号去。第一个晚上不习惯也没辙,必须适应。不睡觉,第二天精神状态不好,怎么面对艰难的第二天呢?为了第二天能有精神,就只能这么将就睡了。侧躺在坚硬的炕上,旁边挤着其他犯人,也没有枕头,号里呼噜声不断,地上还有两个站班的,两个人一组。每一组站不到一小时的时间,站完了,到点叫下一组,墙上贴着时间和人名,谁和谁一组,值第几班。我值的是中间的一个班。最好的是第一班和最后一班,第一班值完了,从晚11点睡到6点天亮。最后一班是5点到6点,可以从10点一觉睡到5点。6月的夏天虽然热,但到了半夜会有些许凉意,我记得晓鹏最得意的手下,阿鑫在值班的时候,还给没盖被子的我盖上了被子,我当时醒了,想看是谁给我盖的,只看到模糊的身影,但我能分辨出这是阿鑫。
在这样的条件下,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直到半夜,有人把我叫醒,让我和刘大个起来值班,我和大个下了炕,在地上面对着,保持4米的距离,两个人都站在红色的圆圈里,开始值班。
站着站着,我就感觉不舒服,可能是侧躺又挤得没休息好,然后起床起猛了,站着的时候感觉恶心,想吐。我跟大个说,我想吐,我就蹲着呆了一小会,又喝水,过一会,舒服点了,继续站班。值完了一小时班,又叫下一组,我们回去睡觉。看守所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