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法当然是有。”
萧誉说,“只是促成办法的时机很难达成。”
程屿:“如果是肝脏移植——”
萧誉点头:“没错,可是要找到合适的活体肝脏,很困难。”
程屿:“为什么?难道不是只要血型一致就行了么?”
“如果医学都像你们这种门外汉的理解,缺什么就拿什么换上,我就没有必要读十七八年的书了。”
萧誉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程屿快要挂完的盐水。
“你也不用纠结那么多了,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比你更想救她,那一定是我。”
见程屿的眉头倏然一紧,萧誉放松了下口吻:“但这一次,我依然赢不了。”
“萧誉……”
程屿的麻醉开始渐渐过劲儿了,他看看外面的天色,请求道:“我想去看看她。”
等下麻醉失效了,他就更难下地了。
“你去做什么呢?她的朋友家人都在那里。”
萧誉说,“她爸妈都来了,我说的……是她的亲生父亲。”
程屿微微一愣:“她连这个都跟你说了?”
萧誉:“不是小梨说的,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件事,是江叔坦白的。我是医生,我没办法,有些事必须要追根究底。现在知道岑建俊之前也有过肝损伤沉积肝硬化的病灶,小梨的并多半也有一定的遗传因素。”
“所以当初岑总也是依靠手术移植才彻底康复的?”
程屿感觉到了希望的砝码在加大。
“对,但男女体质不同。女性的皮下脂肪会比较丰厚一些,而这种程度的肝损,几乎不能代谢脂肪层。所以捐赠肝脏的供体的肝脏健康程度一定是有严格高要求的。你知道现代人亚健康情况严重,几乎人均脂肪肝浸润。”
萧誉说,“所以可想而知,除了至亲至爱的人,但凡一个如此注重身体健康养生的陌生人,又怎么会愿意把肝脏捐赠出来呢?”
程屿沉默半晌:“但是,你说办法是有的,只是会有些难。但如果只是难以找到合适的捐赠者,我想,这应该算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了。”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通常都不是问题。
然而萧誉却摇了摇头:“不,这不是最难的地方。”
程屿刚刚落地的心脏又再一次悬空了起来,房间里顿时充斥了一股强烈又紧张的沉默。
然后,就听到萧誉一字一顿地说——
最难的在于,江清梨怀孕了。
程屿几乎是从床铺上弹起来的。
没有提前预判到消失的麻醉剂就像抽丝一样,一下子疯狂袭击过来的疼痛几乎要他两眼一抹黑。
“你说什么!萧誉,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么!”
萧誉冷冷睨了他一眼:“你见过我开玩笑么?这么多年?更何况这种事,好笑么?小梨这样的身体,你让她怀孕生育,几乎是要她的命一样。”
随着之后妊娠月份的增大,她的内脏遭到各种挤/压,那颗拳头大小的血管瘤,就像一颗炸弹被丢在了满是烟头的烟灰缸里。
“不行,这个孩子不能要。”
程屿捂着肩伤,咬牙坚持道:“小梨怎么说?”
“她还没醒。”
萧誉摇头。
程屿沉思几秒:“多长时间了。”
萧誉:“刚有,也就五周大,还没有长胎心,目前B超来看,孩子有点偏小,当然也不排除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怀了孕也不见得能健康良好地发育下来。”
萧誉的意思很明确,如果想要,就等两周再看看。
如果不要,越早做决定越好。
“小梨的身体情况特殊,如果是自然胎停流产引起的大出血,危险系数大。我是医生,我不能替你们做决定。但作为她的朋友,我建议不能再拖了。”
程屿看了看外面走廊清冷的灯光,那一刻,身体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疼痛。
他拔掉了手臂上的输液管,强撑着下地,去到隔壁江清梨的病房。
黎清清和秦书贺分别守在江清梨的病床两侧,蓝晓幽已经醒了,金源推着轮椅,将她也送到了这边。
病房里人不少,但气氛很沉默。
程屿的出现无疑是一块敲醒水波平静的石块。
“岑太太。”
程屿对黎清清说:“我能单独跟您聊几句么?”
其他人见状,心下都明白,于是陆陆续续离开了。
黎清清在江清梨身边守了两天,眼睛都熬红了。
这会儿她拖着疲惫的身子站起来,冲程屿勉强点了点头。
“程屿。你不用叫我岑太太,我前面跟萧医生也聊过了,我……”
程屿点点头:“那我叫您清姨。”
他走到江清梨的身边,拉起她满是输液管的手,小心翼翼的,不敢碰到。
病床上的女孩苍白瘦弱得就像一张纸,薄薄的,一碰就会碎。
程屿觉得这种感觉真的好奇妙。
曾几何时,他发觉自己会因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和借口来心疼她,而越发烦躁。
如今看到她就这样躺在这里,毫无生气,好像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夺走。
这一刻,程屿又只会单纯地想,他宁愿她像个精力充沛的妖/精,不值得人心疼就好了。
可是,她紧闭的眼睛下,连一个狡黠的目光都给不出来了。
“小梨她……我在想,为了她的身体,这个孩子还是不要的好。清姨您说呢?”
这个话题,有旁人在都不合适,黎清清作为江清梨的母亲,程屿觉得也只有她能跟自己商量一下了。
说到这,黎清清的眼睛又红了。
她说:“程屿,我虽然是星星的妈妈,但我其实是没有什么资格提这个意见的。我当然知道,打掉孩子对现在的她的身体状况来说,不能说是最好的选择了,这已经算是唯一的选择了。但是,我给了她生命,但我没有权利决定她怎样看待生命。或者,我可以跟你说一说,我生星星那会儿,家里发生了怎样的变故吧。”
黎清清长长地叹了口气,从床铺的另一边拉起了江清梨的另一只手。
恍惚中,她仿佛一瞬间回到了二十五年前。
临走之前,女儿那只小小的手,也是这样搁在她的掌心里的。
“我怀星星的时候,是家里最困难最困难的时候。”
黎清清向程屿讲起往事。
“我父亲叫黎昭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或许没有也正常,因为他很早的时候就退休了。大概在你们还没有出生之前吧。”
程屿微微一愣:“我听说过,东南亚M/国的船王黎昭雄,竟然是小梨的……外祖父?”
黎清清笑了笑:“是啊,可我父亲一共有四任妻子,外面的情/人就更是数不清楚了。我母亲甚至连个名份都没有,有了我之后,只是从父亲那里一次性拿到了一大笔抚养费。没多久,她嫁给了我的继父,我继父的妻子早亡,我有了一个异父异母的哥哥。”
黎清清说,她的这位继父名叫岑佩,哥哥名叫岑建俊。
“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跟建俊是拟定血亲,如果严格点从法律程序上来说,那是不应该结为夫妻的。但法律是给人条框用的,这样的阻碍,我们是没可能冲不破的。”
“江启是建俊的同学,也是我们两人共同的好友。一开始,我们在一起的事是瞒着家里的,只有江启知道这一切。他一直帮我们暗中传信,撒谎欺骗家里,甚至在后来,我和建俊出事的时候……为了保我国内合法身份,他假装跟我结婚,假装成为了星星的父亲。”
程屿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江叔的确是个很有情义的人。但是清姨,我不是很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样的事,让你们不得不……放弃年幼的女儿,夫妻两地分隔?”
黎清清叹了一口气,说:“是因为一场意外,一场严重的工程事故。”
黎清清说,她的继父岑配是个木匠,凭借着当地特别有名的手艺,最后开了一家家具软装公司,渐渐的生意也越做越大。
岑建俊是他的独生子,自然很早就接过了衣钵。
但他生来有野心,并不满足于小小的生意流,希望能扩大产业链,把生意做大做强。
于是他找了两个合伙人,一起去下南洋,听说那边有一种很好的金楠木,在欧洲很有市场。
就这样,血气方刚的三个人一起开始了创业之路。
“结果没想到第一次出海就遇到了海难,其中一对合伙人夫妻双双罹难,只留下了他们的小女儿。”
“只是很可惜,当时救援现场太混乱了,他们弄丢了故人的女儿。也不知道那孩子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不过或许是那位兄弟夫妻两个的保佑,从那之后,建俊的生意就做的很顺利,头几年也赚了不少钱。甚至承接了很多较大的政府工程项目,因为那时候——不是说有引进外商招资的很多福利政策么?”
“结果没想到,乐极生悲,就在这个当口,突然一起工程事故降临。造成了严重的死伤……建俊被追责,但他坚决不承认是自己的建筑材料的问题。可是所有的证据指向都对他很不利。在当时的政策下,他甚至要被直接驱逐出境,那样的话,他在国内所有的投入和心血将全部化为乌有。但偏偏就在这时,他查出了肝病。也不知道算是祸还是福。”
“因为这样的话,他可以申请在国内治病。为接下来在国内找律师,找证据,争取到了有利的时间。”
“可是我不行。我是他的妻子,我没有生病,所以也面临着被驱逐出境的命运。而这个时候,我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
“于是我们就想了个办法,我先跟建俊离了婚,然后又跟江启结婚。用这种方法,守住了我在国内的滞留权。”
“接下来那半年,我们一边找人帮忙打官司,一边寻找各种证据。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