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林宛瑜夸赞自己的孩子,赵福生的脸上也是抑制不住的笑容。
那是被认可的欢喜。
其实之前顶着压力让赵灵秀学林派小生,他自己也是没把握的。
老爷子纠结了一辈子,总觉得既糟践了师姐的戏曲,也压抑了儿子的天性。
可是现在,听到林宛瑜这句,倒是让他心里的压力瞬间放了下来。
大石头落地,整个人都踏实了。
不过他嘴里还在说:“我清楚的,您疼孩子。”
赵灵秀的名字是林宛瑜取的,也算是一种缘分了。
赵福生之前还曾经想过要把赵灵秀过继到林宛瑜的膝下,后来还是怕师姐从棺材里爬出来揍自己,这才作罢的。
眼下他也没提这事儿,只是说:“能得您认可,也算是他没白学。”
林宛瑜便笑:“不是我认可,是观众认可。”
她是看过赵灵秀唱戏的,称得上一代大师。
用他们现在的词儿说,这就是艺术家。
她夸赞孩子从来不遗余力,眼下瞧着赵福生,又有些叹息:“这些年,你受苦了。”
她这一脚跨越了几十年,略过了那些风风雨雨,赵福生却不同。
戏子在过去是下九流,现在倒是地位高了许多。
但那些灰色的时候,却是更为艰难的。
乱世人不为人,唯有和平年代,才瞧出人的模样来。
赵福生不愿意在她面前吐露委屈,何况他也不觉得委屈。
他这一辈子,吃过苦享过福,什么都遭遇过了,现在反而更加想的开。
就连脾气都是平和的。
唯有瞧见林宛瑜时才控制不住情绪。
那是骨子里的赵福生。
他靠在床边,看着林宛瑜,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
那些被他埋藏在心底的故事,不敢忘记,曾经也不敢对外人提及。
妻子死后,就连家人,也无处可提了。
然而现在林宛瑜回来了。
赵福生就像是一下子找到了精气神儿。
林宛瑜就这么听着他说。
听他讲着这些年的思念,还有曾经在一起的欢愉时光。
“那时候多苦啊,观音土吃了腹胀,险些要了命。可烤红薯又很甜,冬日里烤的一把火,能救一条命。”
他跟林宛瑜回忆起过往,那是在他脑海里镌刻最深的记忆。
林宛瑜的笑容里也染了点泪:“是啊,你那时候还不肯吃。”
戏班子是草台班子,师父是倔驴脾气,不怎么会爱趋炎附势那一套。
但唱戏的如果不拜码头,不唱堂会,只靠着走街串巷天桥卖艺,根本赚不到几个钱。
他们各处奔波,穷困潦倒。
什么苦都吃过。
师兄弟们多,大师姐是女孩子,小师弟才几岁,总有比他更需要照顾的人。
赵福生是最像师父的那个,也是最懂事儿的那个。
她提起来,赵福生的脸上满是怀念的笑:“我哪儿是不肯吃,只是觉得,总不能都饿死吧?”
最开始在土地庙里借宿,后来有了点小小的积蓄,租的小院子也是下九流们的住所。
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可到底勉强能安身立命。
他们也能填饱了肚子。
然而就算是那样的环境,冬日里也能隔三差五见死人。
有饿死的,有被打死的,还有不明不白死的。
能活着,可太难得了。
但即便如此,有些东西,依旧是不能丢的。
比如师父。
小的时候不理解,总觉得师父放着福气不享好傻,后来才知道,那是骨气。
不管是男是女,总要顶天立地。
师父唱了一辈子的奸臣,骨子里却是宁折不弯的好汉。
“只是脾气差了点。”
赵福生又笑:“但他在你面前是温柔的。”
林宛瑜也点了点头:“可不么,他后来……葬在何处了?”
上辈子,师父去的早,他们四处筹措,才勉强买了一口薄棺,将师父安葬了。
只是今生她寻过去时,却发现,那里早就变了模样。
四处都是高楼大厦,不见往日情形。
更遑论故人坟茔。
赵福生的笑容敛住。
许久才说:“……被挖了,我后来,把坟茔迁到了我家。”
林宛瑜手指蜷缩,问:“盗墓的?”
赵福生点了点头。
“……是。”
后来林宛瑜发迹之后,曾经给师父修缮过坟茔,陪葬品也重新更换了一批。
却被人惦记上了。
林宛瑜瞬间了然。
“我害了师父。”
她掐着掌心,赵福生不愿意让她思虑过重,轻声摇了摇头:“不是您的错。”
只能怪那个世道不好。
帝王将相的坟茔都被盗了,何况平常人?
大时代里的一粒尘埃,怎么可能万事都周全,更别说护着一个死人。
林宛瑜眉眼低垂,听赵福生又说:“您放心,师父的坟茔现在在我家祖坟里,也重新测了风水,给他老人家找了块最好的位置。”
逢年过节,他都会挨个上香,那些师兄弟们,他也都亲自过去看过。
这两年年岁大了,他不再能亲自上门,但也都会让后代子孙们前去祭奠。
他一日日老去,但只要活着,这些事情就不会忘记。
林宛瑜听到他这话,神情格外动容。
却听赵福生说:“只有一人……”
他说这话时,林宛瑜瞬间懂了。
“你是说,怀瑾?”
赵福生说是。
林怀瑾的死,他甚至比林宛瑜的死知道的还要晚。
林宛瑜死后,他得知消息,从外地赶去收尸,其后意外得知,林怀瑾竟在一年前就去了。
“您知道么?”
林宛瑜说知道。
她扯了扯唇角,轻声说:“我替他收敛的尸骨。”
林怀瑾是为她死的。
赵福生这才知道内情。
林宛瑜那些年的事迹,有迹可循,在她死后,也得了殊荣。
可林怀瑾却不同。
他死时,都背着骂名。
赵福生鼻翼煽动,浑浊的眼中落了一滴泪。
“他这一生,太苦了。”
那是他们从小一点点养起来的小孩儿,后来一度混不吝到,让赵福生拎着棍子抽他,骂他不准再踏入戏班子一步。
可也是在他给小孩子办周年的时候,裹挟着风雨偷偷前来探望的人。
那时候赵福生日子艰难,但总归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