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瑶点点头:“深山老庙,外头的野草都有半人高了,枯井里的尸体堆积成山,腐臭味连山里的土匪都发杵,这庙前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燕府,经过传言中惨绝人寰的血洗燕府之后,人路过这里躲瘟神一样躲着,鬼路过这里,也怕是要让步三分,人鬼都害怕的地方,哪有什么不安全的?”
萧顺在门口听着,害怕得牙齿打颤。
沈鸢看着阿瑶,又是一阵心疼,多美好的年纪,她本该拥有更绚烂的人生。
“你们......为何会到了这里?”沈鸢问。
“我们是从北边过来的,那年收成不好,正巧遇上荒年大饥,民反、战乱、没粮食吃,树皮也挖完了,人与人之间相食......我们四个是同乡,父母兄弟都在逃难的路上相继饿死了,好不容易摸爬滚打到了京都,竟连个落脚处都没有。城里守城的士兵驱赶难民,我们听说这破庙里死了人,没人愿意来,就偷摸着悄悄躲进来了。”
沈鸢没料到是如此悲惨的故事,朝着煎药的风铃看了一眼,心中更加怜惜,“那风铃是如何进了相府?”
“风铃姐姐出去找活干,结果被人骗去入了奴籍,因为打死都不说话,被误以为是个哑巴,便没有将她卖去窑子,又转卖给人贩子,正好被相府的三少爷买了去。”
萧顺听见他们说起三哥的事情,进屋来插话:“......怪不得风铃开口说话的时候,三哥吓了一跳,原来他一直以为风铃是个哑巴......”
沈鸢仔细地端详着风铃,哑巴?莫非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把风铃买下的?
很快,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嗯,不可能,这没有道理。
沈鸢把阿瑶拉到另一边,萧顺也跟了上来。
她看了一眼小褶子,想着他方才对于腿好之后的憧憬,小声地问:“小褶子的情况如何?腿还能好吗?”
阿瑶闻言泪落颊畔:“他这几日前前后后吐了两三碗血,最大的问题恐怕不在腿上,身子里的五脏六腑已经被打烂了,估摸着是活不成了,呜呜呜......”
闻言,萧顺心上一梗。
手抖了两抖,方才那捂住口鼻的帕子骤然落地,连带着他那从小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架子一起掉在了地上。
“啊?”沈鸢眼底湿红,“怎么会这样?是请不起郎中吗?”
阿瑶叹了口气,“请过了,风铃姐姐那夜赶来之时就立刻请了郎中,但郎中已经治不了了,说他的命吊在奈河桥上,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风寒的凌虐下,本就脸色苍白如纸的阿瑶终于忍不住掩面抽泣,“他身子好的时候,上百斤的货,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往肩上扛,别人看他是个傻里傻气的乡巴佬,没少欺负他,他从来不与人争执,总是踏踏实实地干活,有时遇上脾气不好的掌柜,长鞭打得全身开裂,疼得嘴唇发白,连饭都吃不下......拿了工钱,他一分都不会给自己花,全给我们买东西,他把我们当做亲人......”
阿瑶心疼得说不下去,“报官无门,上头不管......小褶子他......”
话未说完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沈鸢难受地别过了头,看向了萧顺。
萧顺低着头,一言不发。
“萧顺,你......”沈鸢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忍不住上前关心。
萧顺伸手挡在了自己身前,“别过来,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沈鸢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走过去。
萧顺此刻心头浮起了许多复杂的情绪,但是脑中却着了魔一般地萦绕着同一个画面。
那是三哥大病初愈时,榻前劝学的场景。
“今日不聊四书五经,聊聊大昭历史。”
萧行云彼时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他倚靠在床头,眼中似乎看到了很久远的东西。
“一朝邺城兵变,中原大地纷纷举旗响应,不足月余,赵莽黄袍加身,承继大统,铸成君王大业。”
“赵莽?可是咱们大昭的开国皇帝?”萧顺歪着小脑袋问。
“是,赵莽英姿独断,锐识绝人,其功业,足以昭日月,垂史书。故改元开国,国号称‘昭’,史称‘昭高帝’。”
萧行云继续:“新朝初建,百姓富庶,海晏河清,交通互市,赵莽对天下说出豪言,我大昭,不割地,不赔款,不和亲,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一时间,民心大振。”
“然后呢?”萧顺好奇极了,他总觉得,历史从三哥嘴里说出来,像是在讲述一段真实发生的故事,分外动听。
“与前朝‘文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同,赵莽说,文能安邦治国家,武亦能马上定乾坤。从此奠定了大昭武将的崇高地位。”萧行云板着萧顺的小手指,一个一个地数,“辽渊沈家,南疆吴家,西域霍家,乃是大昭的三大开国强将。”
小萧顺崇敬地鼓起了掌,“三哥,他们好厉害啊!是因为读了很多书吗?”
“是,但书本给的只是前人的经验,”萧行云耐心地点拨他,“书要读,更要联系实际。”
小萧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长兄如父,萧行云的话在小小的萧顺心底萌芽。
明明是那么久远的记忆,可在萧顺的心中却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
水灯节的节日氛围下,满城点起了各式各样的灯火,鲤鱼跳龙门、嫦娥奔月,个个栩栩如生,鲤鱼的鱼鳞上嵌了一对如碧盘滚珠般的眼睛,十分神气,而嫦娥的裙子就像粉红色的花瓣,在夜空中炸开了绚烂的烟火。
萧顺望着满城的灯火,不由得陷入了迷茫与落寞。
如今的天下,究竟是文人与士大夫共治,还是武将与文臣共治,或是......奸臣与冗官已经把持了当今的朝政,控制了大半江山?
萧顺察觉到他脑中所构建的认知正在崩塌,或者说,一直以来,别人强加给他的象牙塔在这一刻被实际打垮。
小小的少年眼里泛着泪水,他从不是什么冷若冰霜的少年郎,却在这一刻,将袖子收得很窄,将小小的拳头捏得紧紧,其中似乎有超越那具小身子的强大能量。
他眺望着破庙之上的苍穹,俯视着京都的迎安楼,长侍街,青石茶巷,渡水河畔,夜萤山,仿佛那份繁华再也不属于他。
他的眼里多了一丝坚定,心中默默地许下了某个宏愿。
月华流转,潺潺浮动,水波斜斜地倒映出远处热闹的都城,反衬在萧顺的身上,恍若绚烂的银河。
这副场景,深深地印刻在沈鸢的心中,却不知,日后再度想起之时,已是感慨万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