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一个人若想与比自己强大的人做朋友,是困难的事。精神强度不相当,弱势一方会有困惑。对方在一定距离之外,他想进一步,对方退一步,完全得不到进入对方世界的通道。友情自然也寡淡得过度。
所谓艺术家的自私,他们对人的本身并不感兴趣。对方的过往历史、情绪、情感,如果有倾诉,对他们来说是不耐烦的,也不想对此持有反应。他们与一个人在一起,有时是想观察对方的言行举止所带来的延伸空间,作为感受的积累。有时则仅仅只是因为寂寞,想有温度和言语包裹。对方若认为自己被喜爱被接纳,那断然是一种误解。
一个有强大精神力度的人,需要更大强度的药剂和能量。他几乎对身边的人不关心。
单纯
电影里,女孩躺在床上对年轻男孩说,我姐姐说如果女人和男人做了这件事情,男人要么就沉迷其中,要么就失去兴趣。这话不假。反过来女人也是一样。女人对男人外表的注重,以及对性的沉溺,不会比男人少。只是她们容易被其他的因素混淆,比如对方的金钱和权力。这些会影响她们出自本能的判断和爱恋。
男人的爱,比女人单纯。他们没有自相矛盾的东西。沉迷了不可自拔,失去兴趣了也便就索然寡味。因为单纯,所以也更残酷。
做爱不是手段或目的,不是用以拿出炫耀或满足自我的病态需求。它需要单纯的感情,真实可信,不能慢慢增添附加值,有诸多要求产生。不管是做之前,还是做之后,内心计较只会使它沦落为交易。原本明亮无欺的欲望,逐渐凸显繁杂无趣的人性。若有计较,哪怕只是一些些,也会一拍两散。
愿赌服输的赌徒是拥有单纯内心的人,他们做任何事,不需别人的猜测或惋惜,也不自我怀疑。
感情需要明确单纯的目标。这是男人的作风,女人也应如此。
恋情
甜腻黏稠的恋情,令人生疑。恐怕是彼此掉入幻觉之中,翻江倒海,最后爬上岸,发现仓促间不过是池塘里蹬了浑水。如此剧烈地追寻彼此的内心,是英雄气短的事情。
有力的恋情,是从容不迫的,也是清淡如水的。相信彼此有漫漫长路可走,可以说完心里的话,做完想做的事,且还会有无数新天新地逐一展开。大可轻盈端庄,气定神闲。
内心有着沉实恋情的人,不会让身边的人轻易察觉。你只会觉得他们的眼神中有暖意,笑容中有童真,感情浸润着他们,使他们更柔软和敏感。他们像守护着一团火焰,小心翼翼。他们让身边的人觉得空气里有情缘的美好自在,而不是荷尔蒙的腥臊味道。
这有区别。
善良
在一本书里看到过一段话,大意是,男孩羡慕邻居小孩得到的一盒贝壳,非常漂亮,因为别人有,他没有,终于还是嫉妒。处心积虑把它偷到手之后,用榔头把它们逐一敲破,此时才觉得解气。可见嫉妒是如此空虚而暴戾的东西。对方置身于内心的火焰中,纠结反复,无法自拔。人也只能远远避让,视而不见。那是于他自己的火焰,与别人无关。
大部分的人都会嫉妒。不管是他见好的贝壳,好的作品,或是好的功利。最终这些好,在他心里,不过是如何偷盗及砸碎的思虑。这也是令人觉得怜悯的一种剥夺:他得不到好,见不着好,心里也已经没有了好。他在世上得不着任何依傍。但愿他早日脱离这炙烤,才能在与人尊重及清洁的关系之中获得内心安稳。
善的东西,不暴戾,但却更为有力。嫉妒和恶务必要保持坚硬顽固,滴水不漏,才得以成全。善和大美像静水流深,终究涤荡人心。做一个良善、柔和、有悲悯和宽容的人,处理一些事情就会有余地,不把人赶尽杀绝。如果起初的和美,到了终局,会不堪回首或图穷匕见,是否因为自己的内心有着恶,那些恶亦激发了别人的恶。
具备善良和心存真诚的人,懂得照顾别人。这些品质不管是来自男人还是女人,都令人尊敬。有些人会习惯性地利他和付出,比如一起坐车,会把好位置让给别人,而自己坐到最颠簸的位置上去。他们不散播是非,不以怨报德,不虚荣浮夸。他们具备自我牺牲精神,足够给予任何僵硬干涸的心灵以清泉和阳光。如果做不到这些,即使聪明有才华的人,也并不令人觉得高贵。
人有时会被自己的善良所损耗。干脆的拒绝、干脆的淡漠、干脆的遗忘,都是不会有后悔的。那些能够做到对我们有一丝一毫损耗的人,也许是曾经被给予过感情、温暖和信任的人。那些因为被利用、被误解、被忽略、被殴打而廉价不值并且卑微的善良。它仿佛一个禁忌,不容得任何宽谅。这使人对一些正面的词语,格外警惕。
但是这一切都不是善良的真相。善良永远超乎其上,有着微弱而格外坚定的光芒
善良是属于自己的内心安定。
控制
若碰到势均力敌的对手,恋爱自然是高级的娱乐,带来精神和肉体上的极端满足。虽然这迷幻如同新陈代谢,终会被时间消释,但也总是在不断重复轮回并再次能激活。
控制感带来的强硬和变幻莫测,时有挫折感,却使关系保持张力。如同探索泥沼森林,无法抵达目的地,虽有疲倦,继续的欲望却强盛,控制与被控制的乐趣在于此。人与人之间有某种早已被事先设定的格局,关系里从来不存在所谓平等的位置。
好的对手,有隐蔽而坚强的耐力。他们是长跑的人,速度不缓不疾,自有安排妥当的节奏。该收敛的时候决不逞强,该出击的时候无犹豫,该保留的时候不会盲目,该竭力的时候也不气短。因此收放自如。
人若想控制他人,必然要先能够控制自己。这个规则,对任何事情都适用。
孩子
一个女孩,与一个比自己大十六岁的男人同居。在遇见这个男人之前,她独自生活了很长时间,一直自认内心强大,但现在只想给他生个孩子。理由是他以后会老的,老了会越来越孤独,有个孩子就可以陪伴他。这是一个纯粹为别人着想的理由,因此使人信服。
唯一的困惑是,生完孩子之后是否会失去自我,工作可以使一个女人聪明,生育也许会使女人变得世俗琐碎。怎么样才可以带着孩子过着世俗生活的同时,又保持自我,做一个很酷的妈妈?这个已经很酷的年轻女孩闷闷地发问。
我说,不过是立定心意,在照顾孩子的同时,继续扩展内心。如果在生养之后依旧保持瘦和清决,有童稚洁净的美感,会烹饪缝纫刺绣养花,会照顾家庭,善待亲友,同时又能够独立工作,有自我空间,懂得独处,意志坚定,那么她会逐渐靠近完满。不能惧怕孩子会破坏固有的世界,他们应当是被派遣前来开拓生命的另一个层面。即使开拓意味着冒险,控制局面带来的不深入。但这是一个人与世间建立联系的最和谐的途径。
所以很酷的妈妈会一边哄孩子入睡,一边一本宗教哲学的书或古典。带着幼小孩童去旅行。
很酷的妈妈需要很酷的底子。
检验
检验自己与其他人事的缘分,何须从头到尾,从始到终。看一个房间,扫一眼客厅正中,便知道它的气味对不对,是否正中下怀。一本书,随便读一段,便知道其中是否隐藏美妙的世界等待发掘,是否可与它彼此沉溺。看一个人,第一个五分钟,你便知道是否会接近这个陌生人。
貌似沉闷的男子,安静,有时迟钝。某些时候装得不懂不识,面无表情看别人表演,但必要时说出来的语言,句句中的,锋芒毕露。出手果断,异于常人。这种把能耐隐藏在里面的人,如同汁液黏稠甘美的果子,让人有撕破表皮之后的意外。他们的自控和节制,比夸夸其谈、耀武扬威的男人段位更高。
有节制的距离成全彼此的珍重。人与人之间若太过密切和甜腻,通常是恶化的开端。平时喜欢拉帮结派的人,其实并不团结。用文字打群架,散播流言蜚语,彼此诋毁。他们曾有过的你侬我侬,转眼就成了怨毒。人情因为缺乏中道的准则,不可预料,左右摇摆。
与人打交道,说多复杂就会有多复杂。你永远不知道这个站在面前的人,转过身之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前提是理解人在不同状态不同情况下,会产生的各种复杂的可能性。这样就不会有惊诧和失望。
肉体
人做的任何事情都有回报。再艰难的时段都可经历过尽。它只是在沉默地警告你,希望你自省,以此才可面对后续。反省。等你纯净,再给你下文。时间是这样的态度,人必须信任它。
在任何时候都不要责怪别人。干号、醉酒、狼狈的时刻,要允许它有。一切都会好起来。巨大的情绪崩溃期,应该对它有心理免疫,知道那是一场疾病,迟早会过去。是体内的激素出问题,是分泌的元素有了缺陷。过段时间,身体会调整的。
这不是人生的问题,这只是肉体的问题。
过路客
与女孩聊天。她曾逗留在云南的古老村镇,喜欢那里的宁静气氛,花钱租下当地居民的大院子,种树养花,开了一间书吧。
在那里开店的人大都是外来客,长期隐居。白天各自工作,晚间聚集在一起,打桌球,喝酒,聊天,围着火堆和大狗,夜夜笙歌。只是她说,时间一长,就会发现有很大的问题。与这些人从来都做不了朋友,不能交心,谁也不会说出自己真实的过往和计划。每个人都有秘密,都会有突如其来的举动。即使是彼此感觉很相投,也是两三天就要散。她说,在那里交不到任何朋友。
但这未尝不是合理的方式,对走在路上的人来说,过客流水一般来往,彼此无情,符合想象。他们知道人与人之间的欢聚能使人生的速度加快,但在内心深处,强大孤立,并不依赖,也不相信。不需要长期驻留,这会使人有负担,也是无法承受之轻的纠缠。
所谓朋友的意义,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热闹。每个人内心的深渊,如果有痛苦、回忆或者其他,始终只能自己临崖独立,对峙这压力。他不可能让旁人来参观这深渊,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完全南辕北辙,也很少有怜悯。大抵就是如此。
所以,何必留恋,何必寄予对方长久的厚望,拥抱之后,一拍两散,彼此相忘。
叙旧
与故人叙旧其实没有意义,因没有留恋也没有悔改,有的只是一种荒芜之感。人若变老,就会无情。要做到大步向前的人,必须踩着脚下血肉横飞的尸体前行,不管它们是否腐烂或苟延残喘。
某种意义上说,重感情的人也可以在内心又是广漠而无情的,这个说法,并不矛盾。
也许他早已习惯在矛盾中与自己平衡相处,不停起伏动荡的小波浪汇聚成一片寂静的海洋。这是与时间同步的趋向。
疼痛
疼痛会一天比一天少。各自收割毒种,各自吞咽,各自回报,各自医治和复原,各自获得新生。那个蓝色的小孩子蹦蹦跳跳的,回到最初的子宫里。子宫总是黑暗静默,这样伤害也便可以自动沉默。如果感觉胸口空了一块,干呕一下,也就可以顶住。
在为什么难过呢?无非是贪嗔痴。没有任何理性的纠缠,不过是被行星引导的毁灭倾向。但是行星很快要改变方位。被挖空的血肉也必定会被重新组织生成。
被忘却,被记得,都是别人的事情。生离,或者死别,意味着一个人的消失。他被消灭,被剥夺。喜欢回忆和沉浸的人,是可耻的。
细细探索事情的真相,就会发现,你为之难过的,只是幻觉。它跟事情没有关系。
事情的结果是,它已经告终。你对新事物的选择和因缘再次开始。
自由
随着年月增长,人应增加更多的客观性和疏淡。
如果对自身生活的理解,产生停滞或紧守,那么,即使是自由的人,其对应的领域跟朝九晚五置身一间日光灯苍白的办公室里打发余生没有两样。那些被消耗掉的时间和青春,在自以为逃脱和离弃之后,这种苦痛并未能够消失。也许这是生命本能的苦痛。它和生活在何处何时,没有太大关系。
卡夫卡担任一辈子职员,没有被阻止成为一位作家。如果他不做职员,成为自由人,也许能写得更多,或者写得更少。但他对城堡的感受,会是另一个途径。
当人获得自由的时候,自由本身就成为他的束缚。人走到哪里,都是在城堡之中。
不要做别人的偶像。不要被参观。
人的生活一旦被展览,就会失真且变味。周围演戏的人够多了。
表达
有时人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
说出它来,就如同把赤裸的婴儿,袒露在他面前。他抱起也好,放下也好,不理不睬也好,伸手扼杀也好,你都没有防备及抵御的能力。因为你爱他,你执意脱尽遮蔽,退却心智,弱化意志,以必败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你爱上他,即刻已是他手下的俘虏。谁先爱,谁爱得更多。即使再步步为营,一步走在前,便全盘皆输。
男女之间的爱情,其本质,恍若一场政治或战争。也许比这更为无情。
如果人没有感情,他就能够不被消灭。而最终结果是:人最终还是被感情消灭。因为感情带来欢愉和幻觉,它使我们节节败退,溃不成军,打落到尽头。并且一再重生,从不断绝。
保全感情的途径,在于退而守之。剧烈表白,强势逼近,纠缠到底,诸如此类的姿态,无非是把自己推近自尊的悬崖边缘,进退都是两难,无法给予自己过渡。失去或从未得到过一个人,倒是其次的事情,翻来覆去折损的心该如何来收拾?说到底,疼痛,那只是自己的事。
有些关系如同黏合的肉身,横空劈一刀,清醒感受这两瓣肉体趋向各自完整的过程,血肉撕裂,经脉缠结,无可阻挡地反向倾斜。这纠缠越细密紧致,拖延的时间越久,疼痛越久。有些则一刀下去,就干脆分离,干燥肉身,仿佛从来就未曾互相融合过。两边的肉身早已断然死去,只不过是空落躯壳完成这分离过程。势无挽回,不过是苟延残喘。
成年人在感情之中得到的慰藉,不管是友情、爱情还是亲情,都需要让它沉堕到黑暗之中,保持静默不语的容量。它不发散,才具备内核。若没有内核,则只是一个概念。在日常生活之中,这概念很容易被退化成功利性的心理需求,是用以把玩的工具。功能有很多,例如谈资、流言、炫耀、是非,种种。
因觉得它的存在是端然的,并且严肃,拿出去说,它便有了嫌疑。
真实的感情是浑然天成的、单纯的,自然并且简单。
筛选
人的内在性格,决定他们对事情处置的态度不同。有些进入迅疾。有些渗透缓慢。有些若即若离,趋向消极静默之后,再回头衡量,看似变化多端的进程,接近完美主义的作风:总是在不断调校与人与事之间的距离,让时间筛选和过滤掉,一切在最起初无法判断其珍重性,且可能实质也并不坚定的事物。最终留下来的,就是合适的、长久的东西。
简单的例子,想想这几年的生活中,在身边缓慢消失掉的那些人。那些已没有音信且自己不想起也没有留恋的人。他们是这样被筛选和过滤掉的。
生活越发地沉默。
等待所有应该消失或趋向消失的人,自动地迅疾或者缓慢地消失。
讨论
貌似辉煌宏大的作品很多。它们面具相似,以晦涩复杂、修饰内容的虚浮投机,以主题博大、覆盖思想的贫瘠平庸。它们唯独无法掩藏真诚的匮乏,这种真诚包括对心灵和自然的感情,对善与恶的感情。没有宽悯,也没有愤怒。因为缺乏对自我的体察,或者说,并不存在自我的标识,所以在大众的普遍人性沟通中,也找不到任何可参照的立足之处。
这样的作品,制造文学的虚假繁荣,自娱自乐,却与读者大多没什么关系。读者也根本不关心它们在写些什么。因为那不过就是辉煌宏大的作品,且是貌似。它们经常被拿来高雅地讨论。
人若对自己的写作没有付出感情,它就不具备血肉。有着野心的架构,披着表演的外衣,即使能够获得再热烈的起哄吹捧,依旧是一堆骨架。这堆骨架无法支撑真实的内省,也没有自足的优雅。它们又往往俯视具备感情的作品。
如果一本书里,有真实的情感和人格,这种坦诚是会被攻击的。只有读者需思索和识别这些真实。而一个充满功利和表演欲望的书写时代里,这样的文字,常被衬托得有羞耻之心。它的人,也不习惯在众人中讨论,仿佛这样会袒露他自己的心。他只是把它放在枕边,带在路上,留在回想里。
孤立
要表达的东西朴素真实,没有炫耀,没有花招。有哲学观的作者,会做以时间为界限的表达。那种漫长缓慢的变动的力度,使人感同身受。
红花要有绿叶配,独特的个性一定需要平庸来做铺垫。因为卓尔不群,就需要被划分在一个大团圆之外。
书的质地和个性,决定了它所遭受的境地。那些只能在夜晚静静地打开和的书,那些会让的人坐立难安的书,它们是神秘的,不能被轻易说起。
大部分的让人感受不到趣味。人应只需求真实自然的存在,而对人造的肤泛的信息或思想,采取回避态度。有些人坚持不读报纸,不看电视,不听电台,他们对这一切始终有抗拒,他们是清醒而又寂寞的人。
孤立的写作者,不愿意融入虚假繁荣的写作者,拒绝彼此热闹地演出双簧。他们被排除在边缘,是被放逐被冷淡和排挤的角色。这条欢欣作响的文学流水线,不需要这些沉默独特的人。他们是珍稀的手工作业者,充满力量,一意孤行,另辟蹊径,孤军奋战。他们所获得的支撑,来自信念。来自世间之外,不在人世之中。
潮流
对曾经风靡一时的文学现象或潮流人物,所有的评论体系、出版市场、媒体都会爆发出亢奋热情,热心制造概念和标签,引导舆论关注。他们各有目的,都想从中获取实际的利益。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无论他是自愿参与还是被无心拉入,终究会成为这众多力量谋合与摆布下的牺牲品。有太多例子可参照。
人的观点和标准彼此交战,各自狭隘目的及见地,营造出热闹喧嚣,也不过是泡沫。人所应遵循的,是来自头顶上端的精神力量,绝非身边俗世人群的推搡哄抬。
若不想被这潮流牺牲掉,必须贯彻自己的意志突破重围,一走千里。必须违抗这些独断的刚硬的评价体系,对抗它们的势力。
真相和误解,有时不能被自己呈现和突破。要等待时间消逝,做出审定。
只有时间能够过滤和洁净这人为的一切,淘汰所有虚弱的权力留下的痕迹。
清朗
清少纳言的《枕草子》,有时时处处的体会,用心良苦。写下晚凉、菖蒲的香气、余香、月夜渡河、湿衣、青麦条……种种微小事物,后面加上一句"……这是很有意思的"。有意思,是来自那个清淡自然的女子的笃定。
有些人写字,总是目的不明。以文字搭舞台,展示野心勃勃的动机。有些人写字,是写给自己看,天真洁净。最根本的,依旧是坦然自处,先取悦己的感受。
不落爱憎的,悠闲无用的,是这样的心得:清净的东西是将水盛在器具里的阴影,危险的事情是坐在黑暗中吃覆盆子,想见当时很好而现在成为无用的东西是云间锦做边缘的席子,漂亮的东西是木刻佛像的木纹,无可相比的事是同是一个人,没有了感情,便简直觉得像换了个人的样子,感人的事是鹿的叫声……《枕草子》的好,在于它看似琐碎细微,却有着清朗的情意。
在内心里,需要真正能够让自己沉静和明确的文字。但它们大部分只会来自一些经典古老的文字,似乎和喧嚣的当今世间失去了联系。
需要时常保持重复的书,一直就那么几本。
交际
我是个不善交际的人,现在只觉得认识的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无兴趣结交。
能够产生联系的人,似乎总是自动出现。而当他们出现的时候,也总是能够自然地识别。好奇盲目的社交年龄过完之后,心里的喜与不喜已经清楚分明,欲望也不沸腾。知道生活中所真正需要的关系,不过是那么几人。若没有与之保持长久关系的心得,那么见与不见、好与不好,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五彩纷呈的人,过目即忘就可。
那些热衷或善于交际的人,很多是工作排场,需要建立丰富复杂的关系网络,或者是抱团的文艺工作者,建立小圈子,互通有无。一些人喜欢对外界说,我认识谁谁,与谁谁熟悉,跟谁谁们经常一起开派对。他们要站在一些有名气的身边,以此让自己也散发出光芒。
总之交际本身带有很多需求和目的。如果不存在需求和目的,交际无法存在。
我愿意与之交往的人,希望他能够具备独特的个性和才华,聪慧,有可探索的内涵。又希望他在日常平凡的时候,善良,热诚,充满生机活力。这样的人,能够感染到他的芳香。他们自然显得很稀少。世间太多的人,或者聪明而不善良,或者善良而不通透。
对大部分华而不实的社交关系,缺少耐性和妥协之心。一种骄傲是,有时无须与人多做交流,但能坦诚地付出和倾听,获取观点。不要刻意拉拢及敷衍,也任何时候都不要谄媚和媚俗。
一个穿着洁净衣服的人,走入了集市之中只能被推来搡去。他需要付出代价。他没有这个集市的规则。
对谈
偶尔出去谈事,觉得太多人聪明外露,逞口舌之快,身之所在,只觉得会略有诧异。比如对方为何要如此说话,以及说这些话的目的何在。可见人的语言是最容易导致复杂和混乱的载体。语言有时呈现无用。
泛泛肤浅但能言善辩的人,也许能够取得暂时性的或更为长久的胜利。
他们知道如何讨人欢心,以此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谓的巧言令色鲜矣仁,这样的人,吹牛比谁都利落,做事言而无信缺少诚意,处世为人不踏实。这样的人,通常还占据着一个位置,吹嘘颇具说服力,获取仰慕和跟随。他们是现代社会的必然产物和大势所趋。就像覆盖整个地球的电视暴力,你知道它是浅薄和负性的,但它的确在扩大范围,引领潮流。
我始终相信的是,谎言和寡义一定不能经受起时间的考验。
人能持有保持沉默的权利和空间,这是一种骄傲。
有效的对谈,是单纯的、朴素的,无须迂回转折的技巧。对一个人说,我要什么,不要什么。这样他可以明白地告诉,他可以给出什么,以及不能给出什么。就是如此。可以剩下很多时间,用来彼此欣赏或者享受沉默。
一贯习惯直接说出,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有时会导致对方难堪或尴尬。长大一些之后,开始知道一些话不能说透,也不过是转身走人,避走算数。因为沟通原则的不同,对所谓的人情世故,永远都有障碍。但并不愿意改变自己,宁可逐减交往的范围,在某种必要条件下,降低自己的需索或采取后退。
此种退避,并非是弱点。对心里的那个孩童世界,保持自我认定,虽然也可承认它是一种缺陷。微小事情,愿意助人为乐,是自发自愿的,对旁人的关心及怜悯。没有任何身份和范围界定,来自良善和宽厚的心得。始终保持真挚的感情。
这种沟通能力,在我内心认定中才更为基本和重要。
交流.
人与人的交流无以为继。或者不在同一个层面上,或者系统和角度截然不同,以至于鸡同鸭讲。交流有时令人感觉到孤立,仿佛两块交锋的玻璃,不容得半分融合。成堆累积,成堆清空,依旧什么也没留下。唯有虚耗的过程,带来荷尔蒙、温度及自我幻觉。
说着说着便静下来。最想说的,也许从来无法拿出来示众。那些与秘密、罪恶和耻辱纠结在一起的语言,浸润着液体的语言,注定要在心里默默溃烂。
大部分被说出来的话,是糖果和泡沫,色彩鲜艳但瞬息成空。它们不能充饥,但令人忘却暂时的煎熬。人因为彼此的需要而互换语言,如此再次提醒彼此的贫穷。
一切问题,最终都不会被语言解决。
需要
年少的时候唯恐世界会把自己遗忘,希望接到很多电话,见到很多人。因为渴望与别人建立感情的联系,甚至在梦中,也会梦见自己打开信箱,涌出一堆一堆的来信。事实决定,人越年长,越倾向现实的关系和沟通,丧失与人联结感情的兴趣和能力。或者说,成年人的标志是,他开始发现自己在情感上逐渐不需要别人。
当人逐渐明白生活的一部分真相,不再对之眼花缭乱,他会逐渐清楚自己的需要。
天性
有时在席间,但见每人妙语如珠,却令人渐渐觉得索然。如此聪明暴露,是否也是一种急迫。而急迫的东西,通常总是不够优雅。
人要做到对自己的美、聪明、善良,完全不自知,才显贵重。一旦有自知,品位就自动下降一个层次。就仿佛栀子花不知道它自己有多香,兰花不知道它自己有多幽静。
天分、天性,从来不需要发言和解释。
担当
年少时,人不能够懂得如何去爱,不知幸福是何物,更无从担当。
爱的本质,也许是考验。考验彼此的明暗人性,考验时间中人的意志与自控。欢愉幻觉,不过是表象的水花。深邃河流底下涌动的黑暗潮水,才需要身心潜伏,与之对抗突破。人年少时是不得要领的,对人性与时间未曾深入理解,于是也就没有宽悯、原谅、珍惜。需要更长远的路途,迂回转折,来回求索,才能获得对自己与他人的释然。
回头观望来时路,看到荆棘残余,血肉横飞,残酷青春如同白色素绢上面,残剩斑斑血迹。我们最终获得的内心释然,能够把它们涂抹成一树自开自谢的桃花,自有一种深意和优雅。
一切原本有迹可循,一切也只有尝尽甘苦之后,才能坦然自若。
而世界上所有的幸福,原本都是平庸的,也是细微的、琐碎的、脆弱的。如果包裹着我们的时间和历史,是一条壮阔河流,幸福是早晨折射在波浪上的云霞和日光,是深夜的月色和雨水,是随波逐流的鱼群和花枝,是一个岸边观望者的逡巡。
有些人和事的出现,是为了在我们的世界里打开一扇门,照亮一条通道。让你知道,曾经在一个幽闭的房间里没有烛火而固执地寻觅,是多么辛劳。有一些洁白的真相和黑暗的阴影,一起出现,互相衬映。门被打开,通道被呈现。生命获得新的提示,得以前行。为之付出的代价,是必须背负身上的行囊。它警示不能停留,但可以在路途中栖息,获取这幸福的光芒。
如同在旅馆的梨花树下小坐,清茶浅酌,花好月圆。爱着一个人,并且被之所爱。长路且行且远,心里有着单纯而有力的意愿。
这所有的一切都要担当,并且感恩和宽悯。
写读书笔记,是想在时加深印象。不愿意这些过的书,像河水从身边漂流而过。不应坐在船上观望它,而是沉没其中,让水渗透发肤心灵,受它冲击沉潜起伏。边边记录。写下的字,给人再次与它彼此较量说服的空间。
读完斯文·赫定近七百页的亚洲探险,里面的景色白描,使人感觉这个瑞典男子的眼睛,如同一个精细刻度的镜头,景色细致地凸显眼前,叙述中有一种冷静气质。想来,真正从内心热爱自然的人,才有这种观察的温柔狂热。但他从不在叙述中夹杂过多情感表露,不愿打破某种浑然天成的秩序。
"傍晚,最为壮美的景色……云隙间,一道道闪电接踵而至,几乎每秒钟里就有几次,你简直数不清到底有多少。闪电一起,映得大地如同白昼,万物都被照亮,使人目眩神迷,如醉如痴,电火直刺苍穹,仿佛要将一切撕成碎片,但你却听不到一点雷声。云端之上似乎有万座巨大的火山在爆发。我坐在帐外的瓢泼大雨中,欣赏着荒凉沙丘之中的雨景……"
博尔赫斯的短篇集翻完四分之三,这些文字带有与世隔绝的幽闭气味,离神性和童心很近。仿佛是他一个人的游戏,一个孤独孩童的游戏。这样的,意味着它的读者量会减少。但它的确给人以重压,觉得需与它抗衡。让人感兴趣的地方是,他的写作经验纯粹来自和博学,而不来自现实生活。他幽闭在图书馆里,不接触人世。这样的人,却写出奇特的超越人世的文字来。可见,生活表层本身,虽可眼花缭乱,但乏善可陈,也无质量。人应该只接触真实的深入的事物和思想,除此之外,都该剔除。
看桑塔格的某本书。她被称为知识分子和美国公众的良心。一位作者被贴上此类形象标签,显得非常可疑。因此,我总是不够喜欢她。
巴恩斯的《福楼拜的鹦鹉》。他写道,受伤的野兽决不杀害它们自己。而如果你理解凝视脚下黑暗的深渊能使人平静,那么你就不会跳进深渊。任何一个写作者的作品,他的变化和进展中的词句,随时都在过滤它的读者。而一个地方,或者一本书,最终互相停留的,一定是能够循迹前来的人。我闻到它的气味,一本绝妙的。
《上帝之城》的作者说:"我所有的工作就是在寻找能说的话,而能说的话并不多,我写给他们看,对于不可言说者必须保持沉默……"但是,人所持有的写作行为却有可能在打破这些真理。世界上那些黑暗的幽深的不可言说的道理,在被竭尽所能地解释、评判、传播、解构、重复。如一个智者必须对平庸人群实行的普及演讲。高贵和格调略显窘迫,知音也是寥寥。
老人写童年时候听到的一段横笛:"这时有人吹横笛,直吹得溪山月色与屋瓦皆变成笛色,而笛声亦即是溪山月色屋瓦,那嘹亮悠远,把一切都打开了,连不是思心徘徊,而是天上地下,星辰人物皆正经起来了,本色起来了,而天上世界古往今来,就如同银汉无声转玉盘,没有生死成毁,亦没有英雄圣贤,此时若有恩爱夫妻,亦只能相敬如宾。"
这般富足而坦然的性情,不经历几番沧桑又如何会风清月明。对美好的文字,阅历过浅的人是种浪费。撇开一切外界是非,他写的字是有大美的。到2006年他刚好一百岁,早已故去的老式中国文人。此地没有人纪念他。
一些写作者在年老时的作品会呈现出历尽沧桑之后的洗练、童真和淡然,却是非常有力的,有出神入化之感。
缺陷
天性里我总是容易被那些有缺陷的事物或人吸引,看到这缺陷的美,靠近它,并被它所损伤。
每个人都要检查自己是否有过坚定的自保,轻信是不应该的。
缺陷总是没有足够我们想象之中的神秘,却有着超越我们想象之外的庸俗和低劣。
最为简单的解决方式是,保持距离。始终是保持距离。
反之,对美好的事物,也应该如此。
有时,美的本身就是一种距离感。它需要成全,而不是占有。
克制
为什么我在生活里一直克制自己?也许是因为对一切微小的美好,都有畏惧之心。美是一种光,触到手心,空落无着,但人人都爱追寻它。即使美总是从恶的部分提炼和分离而出,它们原是共同存在,互为一体,密不可分。所以人要对美格外小心。
某种渴望被淹没冲击打翻和摧毁的激情,依旧在内心发出声音。仿佛来自远方大海的浪潮起伏,使人总是跃跃欲试,无法平息。世间一切美好幻象或严酷真相,都应与它们交手过招,而不是擦身而过。不要害怕那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自己。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只有坚定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才能做完一些事情。若一颗心放出去,面对那么多参照映衬以及纷乱选择,还有众多标准和概念的干扰,该如何走路大概都是问题。一条狭窄的小道,走到黑,走到头,胜过在人群熙攘的大广场里游荡徘徊。
在大广场,你只学会游戏和娱乐,失去方向,没有目标。而那个孤单坚定的人,他已经上路。
静静生活
站在静的位置上,做无言以对的人。这么多年下来,身边走过的人起起落落,明白旁人的想法或态度,都是不重要的。不必去想别人会怎么样看待自己,因为每个人都将走在属于自己的深渊边缘。也没有谁对谁错,是非标准本就无绝对。存在的只是人的偏见、猜测和评断,而那的确是不重要的东西。
静静生活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这并不是一件复杂的事情。减少欲望,不管是对人和对事。欲望减下之后,人就可变得洁净刚硬。虽然,堕落和沦陷,总是带有快感。但是最终起决定权的,是人的自控。
看起来勇敢骄傲、恣意妄行的人,其实质上往往不是那么回事。
真正的战士,是内收而自控的,如同一把插在刀鞘中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