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天光微亮,百官自东华门鱼贯而入,穿过长长的宫道,一路进入紫宸殿。
朝会前照例百官们交头接耳,低声交谈着,有的在聊公务,有的在聊八卦,他们大多数人都还没意识到今天会发生什么。只有几个人,表情严峻地闭着嘴,准备迎接今天的风浪。但总体来说,今日紫宸殿上的氛围和往日没有太大的不同。
在这看似日常的气氛中,皇帝移驾紫宸殿。
百官依例叩拜后,高宏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只见御史大夫文良出班高声道:“臣有本启奏。”
皇帝好整以暇道:“爱卿有何事要上奏?”
“臣要参工部侍郎沈静堂,及江兴府知府崔衡、通判严哲及其手下各级官员结党营私、陷害忠良!”
先发声的文良已年过五旬,为官刚正清廉,从不参与党争。昨日章松图亲自去他府上拜访,将所有的证据都交给了他。章松图临走时给他留了一句话:“只望文大人凭良心做事,让百姓免受苦难,让忠臣沉冤昭雪。”
“一派胡言!”工部尚书杨吉在短暂的吃惊后赶紧出班怒斥。他是沈淮方的学生,也是沈静堂的直属上级,文良的参本不仅关系到太子一党的利益,若是沈静堂真出了事,他这个上级也要被牵连。他不知道文良突然发得什么疯,竟突然把这样大的罪过扣在工部头上,而此时,他又发现今日沈静堂没有上朝,心中涌起了一丝不安。
“诶——”皇帝冲杨吉一摆手,“且听文爱卿把话说完。”
文良行了一礼,继续说道:“三年前沈静堂伙同其党羽贪污宏济河河堤修建公款近百万两、此事被时任江兴府知府傅联晟察觉后,他们竟杀害了当时的江兴府通判马志远、并嫁祸给傅联晟,联手制造冤案掩盖此事;
河堤公款被贪墨后、他们以次充好修建宏济河河堤,致使河堤仅用了不到三年就塌方,洪水蔓延至五个县内,几十万灾民无家可归;
此次洪灾之后,崔衡、严哲还贪污朝廷赈灾粮款、勾结当地富户逼迫灾民贱卖土地,致使当地民不聊生!
沈静堂及其党羽的所作所为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胡说八道!”此刻杨吉是又惊又怒,他看了一眼他的老师沈淮方,可是沈淮方却低头站在百官中,理都没理他,杨吉只能靠自己孤身一人在朝堂上反击,“陛下,宏济河河堤修建均有详细账目封存在工部可随时查看,文大人怎可信口雌黄?!”
“是啊,文爱卿,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陛下,臣这里有两本账簿和一本奏章,两本账簿一本为工部侍郎沈静堂所记、一本为时任江兴知府傅联晟所记,两本账簿都记载着沈静堂及其党羽贪墨河堤公款之数目;另有一本奏章,为傅联晟生前为参奏江兴府各级官员贪墨河堤公款所写;还请陛下过目!”
皇帝抬了下手指,高宏快步从文良处取回了账簿和奏章。
杨吉冷笑道:“哼,你随便编两本账簿,又有谁会相信?!“
“这账本是否是沈静堂、傅联晟所写,陛下找人一验便知!”
皇帝对高宏道:“叫王三来验验。”
高宏应声离开,就在他去找王三的空档,沈淮方出班了:“陛下,当年傅联晟一案,他自己是认罪伏法了的,此案有详细卷宗在大理寺。如此一个杀害朝廷命官、人人得而诛之的要犯,他所写的奏章和账簿又能有多少可信?”
“谁说他杀害了马志远?!”文良激烈地反驳道:“当年他被押送京城后,在大理寺受尽酷刑,最后被屈打成招!陛下,傅联晟一案臣本想稍后再奏,但既然沈相提起,请陛下容臣现在禀报。”
“你说。”
“谢陛下。三年前,马志远死在惠阳城里的明月楼。当晚确实是傅联晟在和他一起在二楼雅间喝酒。可是中途,有三个陌生人从窗户翻入屋中,不久就传来了马志远遇害的消息。此事被明月楼对面的茶坊伙计看到了。另外,最初仵作在屋里的酒壶和马志远的体内查出了大量的迷药,这一切都说明马志远在死前是昏迷的状态。
大理寺的案卷里写着傅联晟因和马志远起了冲突,一时激怒当场杀人。敢问傅联晟如何和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起冲突?更有可能,当时傅联晟也因喝了酒壶里的酒而昏迷不醒!陛下,微臣刚才所言均有茶坊伙计的口供和仵作的验尸报告佐证,请陛下查阅!”
那是三年前,张鸣玉在惠阳城里查到的东西。那段时间他暗中走访了明月楼周边几乎所有的人,大到酒楼老板,小到街边的货郎。最后终于让他从刀口下救下了险些被灭口的茶坊伙计。而府衙的仵作,也是他软硬兼施了半个多月,才从他那里拿来了最初的验尸报告。
可当他拿着这一切满怀希望地赶回玉京时,傅联晟已经认罪伏诛了。他的头颅被插在闹市口的长杆上,暴晒七日。身体拖到城外的乱葬岗,被野狗啃食地不成样子。
他和公输铃一起收殓了这位故友的尸身,一口薄棺将他葬于京郊。那之后公输铃不知所踪,而他在傅联晟的墓前发誓,要替他沉冤昭雪。
皇帝从两份口供和验尸报告中抬起眼,看着站在最前排的李晏山:“这个案子,朕记得是交给太子办的吧?”
李晏山出班,冷静地回道:“禀父皇,这案子当年确实是交给儿臣办的。”
“这两份口供和你们查出来的有出入,是不是你屈打成招啊?”皇帝冷眼瞧着儿子,没有一点想要维护他的意思。
“禀父皇,儿臣当时和大理寺卿孙元毅一起审理的,当时儿臣并未对傅联晟用刑。“
李晏山今日出奇地镇定,昨日沈淮方来了一趟东宫,他的话音犹在耳。
“殿下,眼看着要起风浪了。为了大业,现在殿下得断尾求生。沈静堂已然是要舍了,还有一些人,殿下也需得早做打算。”
昨日在东宫里,他们二人冷静地商量了哪些人要弃、哪些人要保。之后二人便兵分两头,各自去执行计划了。
“哦?那这么说,是孙元毅自己私下对傅联晟用了刑?”皇帝看着李晏山,眼神中透着玩味,他倒是想看看,只有一天时间,他儿子能切割到什么地步,“孙元毅,你说说,当年用刑了吗?”
孙元毅此时面如死灰,他僵硬地出班:“回陛下,微臣、微臣当年确实对傅联晟用了刑,逼他认罪。微臣罪该万死!”
昨天夜里,一个黑衣人闯入他的书房,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黑衣人让他明日上朝好好听太子的话,不然全家都要遭殃。临走时,黑衣人还丢给他一件衣服,孙元毅认得,那是他那正在蜀中读书的儿子的衣服,上面还带着血。他在书房枯坐了一夜,明白自己可能真的是要大难临头了。
皇帝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满意的神色,他威严高声道:“既如此,来人!把孙元毅拖下去,严加审问!傅联晟一案交由刑部会同大理寺少卿重新审理!”
这时,高宏带来的王三也已验好了笔迹:“启禀陛下,这些账簿和奏章的笔迹确实是沈侍郎和傅联晟的。”
皇帝雷霆震怒,大手一挥将账簿扔下天墀:“杨吉!这就是你们工部干的好事!”
杨吉彻底慌了。他从没想到,本该是日常的上朝会降下这么大的灾祸。此刻他已知道自己难逃大难,只能跪下求饶。而沈淮方此时依旧站在百官中纹丝不动,他昨日没有去找杨吉,也没有派人通知过他。他要的就是杨吉在殿上信口开河,和章松图的人激烈对抗。只有这样,全场的焦点才会被他这个工部尚书吸引,从而忽略沈静堂,更加忽略自己。
“沈静堂!沈静堂人呢?!”皇帝又一次怒吼道。
“回陛下,沈大人今日抱病,没有来上朝。”高宏站在皇帝身边恭敬地禀报。
“沈相!你的好儿子呢?!”
“回陛下,”沈淮方平静地出班,“昨日贱内突然亡故,沈静堂确实因他母亲突然过世而卧病不起。臣教子无方,罪该万死!”
说完,他就跪到地上,深深匍匐在皇帝的脚下。
其实沈淮方没有撒谎,沈静堂昨日已经因着失手杀了卢氏而魔怔了,今早丫鬟来唤他起床时他正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两眼发直。
沈淮方知道后,替他报了病假。今日沈静堂在不在场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来人!把杨吉和沈静堂都给朕抓起来!收监大理寺!”
“皇上!冤枉呀!皇上!”杨吉被拖了下去,他的声音渐行渐远,只留下两道长长的鞋印。
紫宸殿内几乎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蝉,在这肃杀的氛围中,皇帝悠悠开口了。
“文爱卿,你刚刚还说,江兴府的官员们贪污这次洪灾的赈灾粮款,可有证据?”
“陛下,宏济河河堤溃塌后,水灾和人祸都闹得当地民不聊生,百姓们为了活命,去府衙请命,谁知崔衡竟派衙役将百姓打死!此事之后,有个农妇从江兴千里迢迢赶来玉京,希望能面见圣上,为当地百姓求一条活路。此人现在就在东华门外,请陛下恩准她入宫觐见!“
说完,文良跪下深深一拜。
皇帝从来没有见过文良对自己跪得这么服服帖帖,但今日他竟就这么对自己五体投地了。
一片寂静后,这个大梁地位最高的掌权者,用威严的声音说道:“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