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十日、二十日、三十日是百花楼的“赏花会”。
名头起得蛮好的,说白了就是卖姑娘。
春兰还记得,那天下午她们开始准备的时候芍药在哭。
百花楼百花楼,吴丽娘就直接拿花的名字当她们的名字了,只有四大花魁才能在名字前缀个“春、夏、秋、冬”,但花名也有参次,有的俗、有的雅。
就如这芍药跟“夏”字花魁底下的芙蓉吧?
听着比她这个花魁更像花魁哩!
说白了,还不是个拿皮子换银子的,谁比谁高贵?
芍药向来用鼻孔看她,鼻孔看人看习惯了,这下好了吧,惹到了喜欢“征服烈马”的客人。
“烈马”不一定,但“裂马”倒是成了,还得上药,站着坐着都疼,活该!
春兰那句“我们说好了绝不互相送行,这样就能永远记得姐妹们最美的模样”是瞎说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不是所有人都能跟你共患难的。
总有人喜欢五十步笑百步。
那天帮春兰穿衣的是桃花,桃年纪比春兰还大些,眼角有了一丝细纹,整个人透着一股独属于水乡的温婉。
春兰看着也温婉,但熟悉春兰的都知道,装的,骨子里还是个混不吝的。
不然当年流放怎么会跑?又怎么会跟牙人说她可以卖了自己?
唉……
也不知道吴丽娘怎么起的名字,春兰就觉得应该把“水仙”这个名给桃花。
桃花昨日上工,脸上有明显的疲态,桃花脸皮子薄,容易害羞,花样比较传统,点她的基本都是年纪小些的熟客。
因为相处起来没有压力,偶尔结束得太快了,桃花也不会面露诧异,她只会红着脸看着你。
也正因为大多都年纪小些,火气旺,桃花就常辛苦些。
不知道这样容易害羞的人儿是怎么愿意进这勾栏院里的。
桃花看着一身华服的春兰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春兰问:“怎么了?”
桃花捂着小腹苦笑,“小日子推迟了。”
春兰恍惚了一瞬,问她要不要找个大夫调理一二?
——
朗月忽然说:“看来这春兰这丫头还是个幸运的。”
祁预瞪大了眼,“颠沛流离,父母双亡,这还算是个幸运的?!”
“你不觉得这个故事听到这里有哪里不对劲么?”朗月问。
一根筋的剑修完全想不明白。
朗月支着脑袋说:“春兰这些年没怀过孕。”
这勾栏院里能有什么避孕手段?
你指着客人用那羊小肠或者鱼鳔?(*)
你还是指着姑娘自己每天喝药吧!
那药也不是绝对有用的,更何况春兰在跟着吴丽娘走之前经历了嫡兄还当了一个多月的山匪娘子。
她的灵根还在。
元界就是这么“物竞天择”的,要是男修士的修为比道侣低,就很难让道侣怀上孩子。
这个“很难”指的是,命中率要比正常情况低一半。
春兰当了一个月山匪娘子还半点无事,她那是直接“物种隔离”的程度了。
穿着一身灰色僧袍的扶风轻手轻脚地打开了窗,正打算往里翻。
朗月头都没回:“佛子帮我去找本书吧。”
扶风嘴角微微抽了抽,“风属性的感知挺好用?”
朗月露出了一个看白痴的眼神,“我修为都压倒练气了,有个屁的感知啊?”
扶风转移了话题,“什么书?”
“《养阴补阳术》。”
祁预抱着自己尖叫:“什么玩意。”
朗月一脸冷漠:“又名《鼎炉修炼法》。”
祁预抱着自己开始发抖,该不会……该不会……我……我……
扶风看了一眼抖得跟筛糠似的祁预,无奈地解释了一句:“你是想研究春兰灵根的事吧?”
朗月:“对。”
祁预:哦。
——
桃花满目悲苦:“不是……是……我可能又怀孕了……”
春兰瞪大了眼,愣愣的。
怀孕?又?
她摸上了自己的小腹,有一丝茫然。
桃花面上泛起了一丝绝望,“大夫……大夫说……流得多了……胎就再也坐不稳了……”
桃花眼角落下一滴泪,“这世道笑贫不笑(女昌),我知道……我知道……春兰你不用提醒我,我知道我‘一双玉臂万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孩子生下来也是在这腌臜地长大……但我想要一个亲人呐……”
好似有了血脉至亲,一切都能不一样似的。
春兰讷讷,哦,原来孩子还有这样的作用啊。
那为什么我还活着,姨娘却上吊了呢?
春兰催着桃花去休息,叫了今晚被拍卖开苞的迎春来帮她梳头。
迎春手巧,今日手却抖得不行。
于是春兰透着铜镜看向她:“怕么?”
迎春点点头快哭了,“春兰姐姐……你……您……开苞那日怕么?”
春兰有一瞬的恍惚,眼前出现的是嫡兄那张狰狞的脸。
我怕么?
我只觉得恶心。
毕竟我们有着共同的父亲。
迎春是个话多的,春兰没回她,她自己絮絮叨叨地讲了一箩筐,什么“玩意拍我的是个糟老头”、什么“他不洗澡怎么办”。
就是没有提“怕疼”。
春兰当年哭,其实多少还是因为疼的。
迎春茫然了一瞬:“疼?迎春最不怕的就是疼了。以前在家帮我爹娘跟弟弟干活时,他们就经常抽我,迎春可耐得疼了,他们怎么打我我都不哭的。疼有什么好怕的?明明吃不饱跟睡鸡窝更可怕。”
“诶!春兰姐姐,冬梅姐姐给凌霜脚腕上挂了一根细绳。”迎春还在叽叽喳喳着,“说是这样就不是‘一丝不挂’了,我要不要也找个绳挂上?可在这地方不就是干这事的么?还不是要脱?那根绳能顶什么用?若是恩客给扯坏了,那不得当场疯了去……”
春兰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有些问题,迎春那是从小没人教,八岁时她家为了给她弟凑点书本费将她卖给了吴丽娘,在楼里打杂久了看得多了。
可自己当年跟嫡女学了那么多年的规矩,怎么没有因为“有辱门风”而自尽呢?
姨娘当年是因着我当不成仙女上吊的,还是因为嫡兄欺辱了我上吊的?
哦,不对,春兰想起来了,当年有个嫡女为了馒头委身给了官爷。
所以……
家传的?
春兰想不明白。
那晚“大师”其实一开始没看上春兰,而是拍走了迎春。
小花开苞向来是放在前头热场子的,花魁定是压轴出场,春兰在屋里调好了琵琶练着曲,那时距离春兰出场还有半个时辰。
吴丽娘忽然闯进了春兰房里,“春兰,出事了。”
迎春死了。
死于血流不止。(*)
大概是迎春早年营养不良跟鸡窝里那没半脚干净地的环境还是给她造成了不可磨灭的损害。
后来到了百花楼,没生病没受伤的,吴丽娘也没带她看过大夫,毕竟一开始是个杂役,给口饭吃养着就好了,后来张开了皮子还不错才拎她上楼做的小花。
吴丽娘抓住了春兰的手腕,有一丝颤抖:“你……你可以么?”
开苞开死了人是不吉利的事,百花楼赔不起这银子,但赔客人一个花魁。
遇着这种事,客人心情必是极差的,春兰若是要去,必然是要承怒火的。
但春兰有什么办法呢?
她只能说“可以”。
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死了便死了吧。
吴丽娘曾救她一遭,还教她琴技,这次若能保下百花楼,就算是报恩了吧?
“大师”见到春兰说的第一句话是——“没想到这等小地方还能遇见一个鼎炉。”
第二句是——“就是这样鼎炉的手法有些浪费。”
春兰缓缓抬头,眼中温和与淡然一点点崩碎。
房里有三个人,一个青年,一个留着胡子看着飘飘若仙的老头,还有一个跟迎春差不多大的姑娘,看她的站姿,曾经应该是婢女。
“大师”指的是那个看破春兰曾经的青年人。
“仙人”。
他是“仙人”。
青年问春兰:“想修炼么?”
春兰说:“不想。”
青年笑了,“你身上有修炼过的痕迹。”
春兰不语。
青年问春兰:“你想要什么?”
春兰茫然,她能要什么?
家财万贯?
她自己就能赚。
杀了嫡兄?
那她也回不到从前了。
从前又有什么好的呢?
春兰已经“看见”了那一院的姨娘,也“看见”了“母亲”为了银子焦头烂额夜夜掌灯。
她读懂了“母亲”不爱父亲,她只在乎自己儿子的前程,所以才会一脸平静地被流放。
“母亲”相信自己的儿子一定会救她,她只是没想到被救之前要同女儿一起受那般屈辱。
嫡兄知道他们要去哪吗?
可能知道可能不知道。
有什么关系呢?
到底是皇帝下的决定。
春兰脑子好忽然通畅了!
嫡姐怎么可能为了馒头委身官差?!父亲怎么会被绊了一跤就再也没能起来?!偏偏是“母亲”最小的女儿听到了流放的目的地!
皇帝……
春兰只觉得一阵无力,她能报复得了皇帝?
青年又问了春兰一个问题:“想试试杀人的感觉吗?”
他们从角落里拖出了被迷晕的凌霜,用一根细绳卷住了凌霜的脖子。
他说:“试试吧。”
春兰鬼使神差地握上了绳子的两端。
她亲手勒死了凌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