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到楼下,戴瑶的手机响了起来。她一看是她妈,于是让其他人先走,自己躲到一棵海棠树后接了起来。
“干什么?”戴瑶一上来就生硬地问道。
“你是不是非要把这个家拆散了!”听筒里传来母亲的吼声。
戴瑶把手机拿开,用手指感受着母亲的咆哮,直到振动彻底停止,她才又拿起来,说道:“您记住,是戴信拆散了自己的家,不是我。”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你这样是要遭报应的!”
“那咱们就看看是我遭报应还是他遭报应。”
“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戴瑶叹了口气,母亲说的每句话都在预定的节奏上。
“您这伦理剧演得还过瘾吗?”她说道,“您能好好说话咱们就继续聊,不能好好说话我就把您拉黑。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您这么生气,是因为戴信出轨把家玩散了?还是因为您觉得丢人现眼了?还是因为我告诉慧雯了?”
“咱们先不说戴信……”
“为什么不说!”戴瑶打断了母亲的话,“他走到今天这样,都是您给惯出来的。就因为您!您听好了,就因为您,他到现在都没学会承担责任,总觉得犯了什么错只要撒个娇都能过去。他不知道有的错犯了就过不去了,不然要我们警察干什么?所以,他变成这样,您有很大责任。”
“你怎么敢数落起我了……”
“这些话我想说很久了。”戴瑶不给母亲说话的机会,“以前我不敢说是我不对,没能早点让您警醒,所以我也有点责任。不过这也不是坏事,戴信虽然家破了,好歹人还没亡。而且他这次明白了撒娇不好使,总比当一辈子妈宝男要强。您知道什么叫妈宝男吗?就是干啥啥不行,啃老啃没够,本事不大虚荣心特强,买个二手宝马戴个假绿鬼就敢冒充土豪勾搭小姑娘……”
她看了看手机,母亲已经挂断了。她复盘了一下,该说的点都说了,讽刺的也很到位,终于满意地长出了口气。尽管有些意犹未尽,但从早上就不断蒸腾着的那团无名火也随之消散了。
她从海棠树后转出来,正打算去找自己的车,忽然看到一个男人在不远处看着她。
男人戴着棒球帽和黑色口罩,但她一眼就认出来他是赵瞳。她下意识摸向后腰,她只带了副手铐,要生擒这个比自己高十五公分,体重大三分之一男人恐怕还得拼一下。
赵瞳走到她面前,摘下口罩,平静地看着她。
“如果你现在把我带回去,可能会有个孩子要活活饿死了。”
第24章
秦太高昂的脸沐浴在初冬的阳光下,像一块明亮而坚硬的玉。
“那天她确实来找我了。”她平静地说道,“然后她就走了。”
祁亮没想到秦太这么痛快就承认了,于是问道:“你们在哪里见面?”
“在我丈夫的办公室里。”
祁亮的目光扫到了坐在她身边的秦荣脸上,秦荣一脸平静,好像根本没在听妻子说什么。
“你们都说了什么?”祁亮继续问道。
秦太淡淡地笑了笑:“她说她怀了我老公的孩子,是个男孩。我说恭喜你要当母亲了,早点回家休养,不要动了胎气。然后她就走了。”
祁亮看着面前这个有恃无恐的女人,她坐在距离他们三米远的地方。即便这么近的距离,她身前还挡着三个男人:秦荣、律师和安保经理。
她刚才说这番话的时候,秦荣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好像听到的是秦太某个怀孕的远房亲戚过来拜访一样。
“就这些?”祁亮问道。
秦太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那天晚上你们的监控……”祁亮看向安保经理。
安保经理立刻接口道:“当晚有很多社会名流光临我们公司参加活动。为了保障贵宾隐私,我们关闭了所有监控设备,改由安保人员执行安防措施。”
“那天你在哪个位置?”
“我在大门口。”经理说道,“三小时四十五分钟,一直都在大门口。”
祁亮看着眼前的情景,他们怕是已经演练过无数次了。所以他直接把王甜的照片放在桌面上,问道:“6 月 2 号晚上,你见过这个女人吗?”
安保经理只看了一眼,就回答道:“见过。”
“你确定吗?这是五个月之前的事了。”祁亮盯着安保经理,但这张看起来有点蠢的脸上没有丝毫变化,让祁亮怀疑这个家伙经常用这副倒霉模样扮猪吃老虎。
“这位女士来之前,已经很久没有贵宾入场了,所以我特别留意到她。”安保经理对答如流,“她说要找夫人,我看她没有请柬,就让她联系一下。她打通夫人的电话交给我,我和夫人确认之后就把她放进去了。”
“她什么时候走的?”
“这个就……”安保经理晃了晃身体说道,“因为贵宾们离场的时候我们都是见车就放,也不做登记,所以就不清楚了。”
“那她是开车来的,还是坐车来的,这你清楚吧。”祁亮问道。
“开车来的。”
“那你描述一下这辆车。”祁亮看着安保经理。
“这个真不太记得了。”安保经理为难地摇了摇头,“如果你有车的照片可以给我看看,也许我能认出来。”
祁亮看了眼身边的胡永平。胡永平满脸堆笑,但祁亮知道他在假笑。这时会议室的门开了,防护服额头写了个王字的李组长把祁亮叫了出去。
“走廊里什么都没找到。”李组长说道,“楼梯间也是。”
祁亮点了点头,他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意外。三部在四月份刚装好的电梯轿厢忽然在六月份被同时拆除报废了。他们什么也找不到了。
“监控录像呢?”
“别想了。”李组长摇头道,“我扫了硬盘的编码,七月份生产的。我们再去地下车库看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说完他就走了。
祁连掏出手机,给胡永平发了条信息:去他办公室看看。
“哗啷啷——”
戴瑶听到卷帘门升起的声音,紧跟着发动机发出一阵高转速的轰鸣,车子上下颠簸了几下后慢慢停下,刹车盘因为摩擦而发出了滋滋的高频噪音。
“哗啷啷——”
卷帘门又关上了。
很快车门打开,赵瞳轻轻抚着戴瑶坐起来。她闻到了一股潮湿的味道,还有机油的味道,这是个洗车店或者修理厂。
赵瞳扶着她走进一个房间,扶着她坐下,把她的双臂轻轻带到背后,然后铐上了冰冷的手铐。
面罩被揭开的一刹那,戴瑶用力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对面墙上有一面窗户,对面是一片楼房,中间的空地停着好几排灰绿色的老年代步车。
这个地方?她猛然想到,窗外正对着的那栋楼一层就是曹姝月家。
她看向赵瞳,赵瞳转身走到卧室门口,打开门,里面一间布置得无比温馨的儿童房,那个孩子正坐在地毯上拼积木。
孩子看到他,立刻起身跑过来,扒着门边看向外面的戴瑶。
“她是谁?”孩子奶声奶气地问道。
“她去过你家。”赵瞳说道,“你见过她。”
“噢!她是大混蛋!”孩子奶声奶气地骂道。
赵瞳皱了下眉,问道:“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
“可妈妈说警察都是大混蛋。混蛋警察抓走了我哥哥,我哥哥是全世界最好的人。”孩子抬起头看着赵瞳。
赵瞳看向戴瑶,对孩子说道:“你进去玩吧。”
“妈妈呢?”孩子问道。
“她出去办事了。”赵瞳说道。
“妈妈去拿快递啦!”孩子问道,“拿快递为什么那么久?”
“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赵瞳坐到地毯上,“可是人都是在被骗之后才会变聪明。你经常被骗吗?”
孩子低下头,点了点头。
“谁骗你?”
“妈妈。”孩子小声说道。
“她怎么骗你了?”
“妈妈没有拿快递,妈妈不要我了。”
“妈妈为什么不要你了?”
孩子忽然扑在赵瞳身上,哭闹起来:“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妈妈一会儿就回来了。”赵瞳安慰道,“你乖乖等妈妈。”
“真的吗?”
“好了,你去睡一会儿。”赵瞳说道,“醒来之后就能见到妈妈了。”
赵瞳推着孩子躺到床上,拉上窗帘,关上门,回到客厅,搬了另外一把椅子到戴瑶对面,淡定地坐下。
“这房子还是有点背阴。”赵瞳看着戴瑶身后的墙,“见不到太阳的地方会生霉菌。你听说过霉菌可能控制人自杀吗?”
戴瑶仰起下巴,把贴着胶带的嘴对着赵瞳。
“你现在不用说话。”赵瞳伸出手指,在太阳穴旁边画了个圈,“你现在要思考。只有背好手、闭上嘴才能思考,这是一年级老师教的,可惜咱们长大后都忘了。”
戴瑶翻了个白眼,把下巴收回来,瞪着赵瞳。
“你听过冰山理论吧,海面上有这么大的冰山。”赵瞳伸出两根手指,比量出几公分的长度,“但是下面有这么大。”
他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个大圆,然后把双手放在腿上,认真地说道:“有个理论说,我们的行为表面上看是受意识驱使,意识就是海面上的冰山。但实际上我们是受潜意识控制的。就像你刚刚翻的这个白眼,还有你经常挑眉的小动作,这些都是你潜意识的反应。所以你平时看起来很好说话,也懂人情世故,但是关键时刻总会因为放不下身段吃亏。”
他看着戴瑶的脸,缓缓说道:“如果你家有两个孩子,你肯定是不招人喜欢的那个。”
戴瑶用鼻子叹了口气,眼睛也垂了下来。
“潜意识的培养都是在童年完成的,所以老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我总说一个孩子如果小时候不教好,你放纵他长到十几岁,这时候再怎么管教也来不及了。”
戴瑶忽然想起戴信,于是点了点头。
“很好。”赵瞳满意地点点头,“现在开始思考第一个问题,你觉得我会杀了这个孩子吗?”说完赵瞳转头看了看孩子的房间。
戴瑶轻轻摇了摇头。
“没错。”赵瞳说道,“因为我刚才承诺你了,只要你配合我,我就不会伤害他。所以,你配合我是这个孩子活着的先决条件。那么第二个问题,如果这个孩子不幸被杀了,是你造成的还是我造成的?”
戴瑶轻轻扬了扬下巴,赵瞳探身过去,捏住了戴瑶腮边的胶带,缓缓撕开一半,戴瑶又疼又痒直吸冷气。
“大哥,你下次再想玩买透明胶带就行。”戴瑶眼泪直流,“这是防水胶带。”
赵瞳作势又要把胶带封上,戴瑶急忙说道:“我、我、我,我造成的。”
“抱歉,可能有点疼。”
赵瞳用力撕掉剩余的部分,戴瑶像被抽了一耳光,脸侧过去吸着冷气。
“对不起,戴警官,明天我送你十套护肤品。”赵瞳平和地说道,“咱们本来也无冤无仇,我甚至还盼着你们能为林珑伸张正义。”说到这里,赵瞳忽然惨然一笑,“所以,说到这儿,直到此时此刻,我都没有真正接受这个现实,我们两个坐在这里,这一切真的发生了。”
“这时候也不晚……”
赵瞳伸出手指立在嘴前,戴瑶立刻不说话了。
“你不用劝我。现在既回不了头,我也不想回头。”赵瞳看着戴瑶,眼中像有一座冰山。
赵瞳从口袋里取出钱包,钱包已经破旧了,他缓缓打开,驾照夹里是一张他坐在办公桌前的照片。他抽出驾照夹,伸到戴瑶面前。
“我女儿送的。” 他疼惜地摩挲着皮面,“那会儿还不流行手机支付。现在想想,好像过去一百年了。”
戴瑶看着照片上气宇轩昂的赵瞳,忽然看进去了,她甚至能想象到他女儿把这张照片塞进夹子时的那份骄傲和爱。
“你看他像我吗?”
戴瑶回过神,看到一张杀人犯的脸。她本能地颤栗了一下,这个瞬间被赵瞳捕捉到了。
戴瑶知道赵瞳已经看穿她的想法,索性把心一横,说道:“你老的有点快。”
“直接点挺好。”赵瞳点了点头,“那么下一个问题,谁把我害成这样的?”
“你的事情我们都很清楚。”戴瑶说道,“补充一句,我现在这样也是被他害的。”
“如果换成你,你的女儿被一个修理厂的洗车工奸杀了,只因为你女儿发现自己的车被洗车工偷偷开出去,还在车里干了很多肮脏恶心的事,然后她投诉了这个混蛋。”赵瞳说道,“如果是你,你认为这个混蛋应该被枪毙吗?”
“当然得枪毙。”戴瑶郑重地回答道,“否则我会亲手弄死他。”
赵瞳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道:“这是你的答案吗?”
“当然。”
赵瞳站起身,又把胶条贴了回去。
他居高临下望着戴瑶,说道:“那我换个问题。如果有一天你在路上走被一只狗咬了,你会要求警察杀掉那只狗吗?”
秦太坐在丈夫的办公椅上,指着祁亮说道:“她就站在你站的地方。”
祁亮点点头。他环顾秦荣的办公室,无论装修风格还是布置陈设,几乎和接受采访的照片中一模一样。
“她和我说完以后,我就坐在这里说——”秦太看着祁亮,“恭喜你要当妈妈了。”
祁亮冷笑了一声以示回应。
秦太继续说道:“其实我挺平静的。毕竟这是个多元化的时代,这种事也很常见。她无非就是想过上好点的生活,这个我都理解。”
“可是她在破坏你的家庭。”祁亮说道。
秦太不屑地笑了,像是在对祁亮刚才冷笑的反击。她靠在椅背上,轻蔑地说道:“拜托,请不要用你的阅历和视野来揣测别人的想法和选择。”
“那就请您展开说说。”祁亮目不转睛地看着秦太。
“她永远不可能破坏我们的家庭。”秦太笑着说,“如果我和我先生因为这种事离婚,哈哈,我们的公司怎么办?一人一半?还是谁净身出户?那我们的竞争对手还不得笑死了?他们还和我们明枪暗箭地瞎拼什么,直接找些帅哥美女过来把我们的婚姻瓦解了不就得了?”
祁亮点了点头,说道:“所以,我能不能理解为你和你丈夫约定了不会因为这种事离婚?”
秦太点了点头。
“那么你约她来的目的呢?或者她来找你的诉求是什么?”祁亮问道,“总不能就是单纯祝贺一下吧。”
“她向我要了点钱。”秦太说道,“毕竟想把孩子养好,我老公每个月给她那点零花钱也不够。”
“然后呢?”
“然后我就答应他了,再然后她就高兴地走了。”秦太轻松地说道,“她的目的达到了,当然高兴了。”
“那你高兴吗?”
“没什么感觉。”秦太耸了耸肩,“这种事虽然我是第一次遇上,但周围的人总归有些这方面的经验。以前听人说来说去还有点嫌烦,真碰上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祁亮抬起头,看向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他们的秦荣。秦荣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外面光秃秃、灰蒙蒙的郊野,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胡永平和律师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胡永平的脸色又开始凝重了,祁亮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这么说来,你完全没有杀害王甜的动机了。”祁亮一边说一边坐在秦太对面的客座上。
秦太没有说话,只是朝他微笑了一下,眼中却射出针尖一般的寒光。祁亮知道这一定是律师的主意,因为律师不知道警察能找到什么证据,所以他们首先会从否认犯罪动机入手,这也是应对审讯的策略。
这番对答肯定是经过反复演练的,包括一上来就承认当晚见过王甜也是策略的一部分。律师知道否认见面只能加深警方的怀疑,因为警察想查清楚她当晚来没来过总有办法。
我不嫉妒她,我不恨我丈夫,我们也不会离婚。只要她守住这三句话,剩下的就交给时间了。只要警察找不到证据,案子终究会被拖凉的。
祁亮避开秦太的目光,抚摸着办公桌的边缘,忽然问道:“秦总的办公桌还是之前那个吧?”
他的视线跟着手指游走在办公桌圆润的边缘上,却感知到秦荣已经转过身来了。
“桌椅都没换,不知道那个设计大奖的奖杯放在哪了?”祁亮抬头迎上了秦太的目光,“我记得秦总在接受采访时说,这是他最高的荣誉,要永远放在办公桌上鞭策自己。对吧?”
一瞬间,秦太眼中的光爆了一下,然后坍塌了。
“你说什么奖杯?”秦太的声音忽然抖了一下。
祁亮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到办公桌上,推到秦太面前。照片上的王甜笑得很甜美,身后的奖杯熠熠生辉。
“你怎么有……”秦太忽然慌了。
“我怎么有这张照片?”祁亮眼中射出刀锋一般的目光,“你看到的照片是谁给你的?”
就在这时,律师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秦太身后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