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永内派出所,刚才在中湖南路的巷子里发现一个伤员,好像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伤员?”戴瑶问道,“什么伤?”
“看不太出来,反正血葫芦似的。人已经拉到永外医院了。”
“他带身份证了吗?”
“没有,所以我说你们过来看看。”
“你派人看好,我们马上就到。”
“那你们快点吧。”
“是谁报的警?”戴瑶一边穿外套一边问道。
“一个环卫,带回所里了。”
“你和所里说一声,我们的人马上就过去。”说完戴瑶挂断电话,对牛敦说道,“一会你去所里把报警人带回来,先简单问问情况。我和祁亮去医院,如果是吕国杰你就给环卫做笔录。如果不是你就交给今晚值班的。”
“明白,戴姐。”牛敦收到这么清晰的指令,说话都变得底气十足。
永外医院的急诊中心门口停着三辆急救车和三辆警车,警灯交错闪烁,晃得人睁不开眼。
保安认出祁亮,立刻抬起栏杆,指挥他把车停进最后一个车位。
“你们这儿这么热闹啊?”戴瑶问道。
“我们是市级创伤中心。”保安看着急救车,背着手说道,“江湖一夜雨,永外十年灯。什么漫漫江湖路,这里才是大哥们的归宿。”
“今晚又怎么了?”祁亮问道。
“看微博吧。”保安低头跺了跺脚,“社会上的事儿,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两人往门诊中心走,看到医生从急救车上抬下担架车,一个光头男人躺在担架上,白胖的肩头露着狰狞的纹身,垂在空中的手腕上戴着手牌。
“江湖一夜雨,永外十年灯。”戴瑶低头苦笑,“唉!我今天才知道,我师父在永外派出所干了九年。”
“他为什么不告诉你?”祁亮推开急诊中心的大门,让戴瑶先进去。
“可能是讨厌我吧。”戴瑶竖起衣领。
“是不是累了?一会你就回去吧。”祁亮说道。
“我不累。” 戴瑶笑了一下,加快了脚步。
累了的人才会忽然感觉到冷,祁亮看着戴瑶的背影,你说不累就不累吧。
戴瑶轻轻推开房门,病房里放着八张病床,三张床拉着帘子。下午一起开会的那个小倪正对着其中一张病床坐着。见到两人进来,他立刻错开眼神,抬手做了个“这里”的手势。
两人绕到帘子后面,看到病床上躺着一个脸上缠满绷带的男人,尽管盖着被子,但也能看出他身材矮小消瘦,原本狭窄的病床都显得有点空荡。护士弯腰在他身侧忙碌着,旁边立着生命体征监护仪。
祁亮摘下背包,掏出便携式指纹采集器,走到床边,轻轻拿起伤员的手。手指上粘着绿色的油漆,他心里一阵兴奋,向戴瑶点了点头,然后把拇指和食指分别压在采集器上。
很快匹配结果出来,这个被绑成木乃伊一样的男人就是吕国杰。
祁亮掏出手铐,把昏迷的吕国杰铐在病床上。
“他什么时候能醒?”戴瑶小声问道。
“失血很严重,如果能醒也得早上了。”护士耸了耸肩,“也不知道谁下手这么狠,打一个这么瘦小的人。”
戴瑶挑了下眉毛,淡淡道:“他是强奸犯。”
护士的瞳孔一震,立刻转身出去了。
按照规定,民警不应该随意泄露当事人的身份,但听戴瑶这么说,祁亮却也有些解气。
“咱们兵分两路吧。”戴瑶说道,“我去通知韦丽莎,你去找林松。”
祁亮看着病床上的吕国杰,他猜到这是林松干的。他理解林松的愤怒,但是他也知道林松即将付出惨痛的代价。
可是他不知道这个善良厚道的男人为什么要遭受这些?为什么这些年他遇到这么多好人都遭受了这些……厄运?报应?随机?他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因为它有无数种解释,只有一种答案被排除在外,那就是公道。
“要不然让敦敦陪你去。”戴瑶说道,“如果你担心林松的状态。”
“不用。”祁亮摇了摇头,“他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韦丽莎在社区小食堂打了一份两荤两素的份饭。这六年她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吃完饭,除了春节。春节她会提前买好速冻饺子,熬到初八小食堂开门。
有时候她甚至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魂儿被卡在什么地方,反复循环着死之前的情景。只有去探监时她才感觉自己还活着,她看着玻璃墙对面的儿子,反复描述着等他出来了就卖掉房子,然后他们一起去沿海城市生活的美好愿景。
直到有一天儿子问她,如果当初自己认罪了,是不是已经放出来了?那是他服刑的第七年,很多和他相同罪名的犯人已经刑满释放了。
那一瞬间她疯狂了,歇斯底里地骂,用最恶毒、最肮脏的词语骂儿子,直到狱警把她和一脸错愕的儿子同时拖走,她还在骂,骂声甚至盖过了警铃。
“你没有犯罪,为什么要认罪!”她嘶吼着,双脚拼命跺着地砖,被拖出了探视大厅。
“小杰就是清白的,那个贱人勾引他!”她一边唠叨一边往嘴里塞饭菜,“这帮混蛋警察,我明天就打 12345 投诉他们。”
蒜苗炒的太老,她一使劲咬就牙疼,只好又吐出来。
“又唠叨什么呢?”一个身材矮胖、穿着一身铁锈灰的女人走过来,“今天警察去你家了?”
韦丽莎抬起头,看着女人老鼠一样的眼睛闪着光,知道她又来套话了。接下来自己说的每句话她都会添油加醋地讲给别人听,这就是她们的生活。
“管得着嘛你!”韦丽莎翻了个白眼,“吃饱了撑的!”
女人显然没打算放过她,坐在她斜对面的塑料椅上,说道:“你儿子没惹事吧。”
“你儿子才惹事了呢!”韦丽莎拍着桌子说道,“对,我忘了,你这样的生不出儿子来。你丫有这闲工夫赶紧回家看你那俩外孙女去吧。人家孩子四岁都会满街跑了,你家孩子四岁还在婴儿车里窝着呢。”
“你这人说话真够损的!”女人站起来咒骂道,“听不懂好赖话啊你!活该儿子蹲大狱,当妈的就不做人。赶紧回牢里呆着去吧!”
女人骂骂咧咧走了。韦丽莎生了一肚子气,饭也吃不下了,于是扔掉筷子闭上眼睛休息。
这时手机响起,她看也没看就接了起来。
“你是吕国杰的家人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我是公安局的。”
“是啊,你谁啊?”韦丽莎虚弱地反问道。
“你儿子出事了,这是他手机。”对方语气生硬得像公交车上的播音。
“什么!”韦丽莎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果然显示着小杰。
“你方便来医院吗?”
“方便!哪个医院啊?小杰怎么了?”韦丽莎立刻血冲头顶,整个人都天旋地转起来。
“永外医院,很严重,所以你得尽快过来。”对方说道,“你不要挂电话,我们已经到你家附近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现在在……社区食堂。”
“你现在出来,往轻轨高架桥下面走。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我知道。”
韦丽莎跌跌撞撞冲出食堂。冷风吹来,头晕稍微好点,但脑袋更迷糊了,她知道这是血压高犯了,但她已经无暇顾及。
“你不要挂电话,你能看到有警车吗?”
“没……没看见……”
“不对啊,那你往高架桥下面走,别挂电话。”
“好。”
韦丽莎一边说一边走,街上空空荡荡,好在路灯很亮。这条街的尽头就是高架桥了,她左顾右盼,没看到警车。
她加快脚步,终于走到了路口。高架桥下面一片漆黑,路灯把新铺好的柏油路照得发亮,但是一辆车都没有。
“我没看见你啊!”她大喊着,因为她已经听不到自己说话了,耳朵里只有嗡嗡的响声,好像一根电钻在钻她的后脑勺。
“我看见你了。”对方说道,“你从高架桥下面穿过来,我们的车在对面。”
韦丽莎往对面张望,没看到有车,但她还是按照对方的指示走进了桥下。桥下大约二十米宽,走两步就完全黑下来了。一股湿冷的霉味迎面扑来,她连续打了好几个寒颤,就像鬼上身一样。不过她的听觉却意外恢复了正常,脑袋里的电钻也停止了工作。
可是彻底安静下来,她就更害怕了。她大声咳嗽了两声,用手机微弱的灯光照着坑洼不平的混凝土地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黑暗中。她好像已经看到对面道路的灯光,就在这时,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她好像听到了易拉罐滚动的声音,而这声音是从她身后传来的。
接着,她好像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永外医院是在城区,而对面的路只能连接到出城方向的高速公路。警察为什么要在这里等她?
“喂?你在吗?”她朝着电话里喊道。
“喂?你在吗?”
她竟然在听筒里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她猛地停止呼吸,浑身麻痹了。
“咣当——”易拉罐又响了一下,这次就在她背后。
戴瑶看着屏幕上的韦丽莎一边打电话一边步履蹒跚地从监控画面的右上角跑过左下角。
一个小时前,她离开病房时给韦丽莎打电话,电话关机了。她忽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于是叫祁亮一起过来找。
社区小食堂的员工告诉他们韦丽莎来吃晚饭,吃到一半和人吵了一架,然后接了个电话就跑出去了。
这时实时监控画面中出现了祁亮的身影,他从右上角走到了画面中间。
“你往前走。”戴瑶对着对讲机说道,“前面是什么?”
“高架桥。”祁亮立刻回答道,“那边有监控吗?”
“有监控吗?”戴瑶低声问操作电脑的民警。
民警在数字键盘上敲了几下,按下回车,监控录像的画面切换到高架桥边的监控画面。民警逆时针转动播放按钮,很快画面中出现了韦丽莎的身影。
“高架桥对面的监控。”戴瑶说道。
民警又切换到高架桥对面的监控画面,从韦丽莎走到桥下开始快进,到现在都没有人从桥下走出来。
“桥下还能到什么地方?”戴瑶问道。
“没了。”民警想了想说道,“如果非要过来的话,从轻轨站能走过来,但是有栅栏挡着,而且乌漆嘛黑的,一般人也不会这么走。”
就在这时,对讲机里传来祁亮的声音。
“我靠!高架桥下面,让技术科赶紧过来!”
技术科架起探照灯,终于照亮了这个从未见过光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