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东来自那晚回家后,终日未踏出睡房一步。
裴七来看,只见他面容憔悴,双目通红,询问事由只道是当晚寻仇胜过一招,对剑法更高境界有所领悟,此刻正在潜心悟道。
裴七又仔细打量片刻,看不出三少爷心思,便讪讪去了别处。
裴东来如此形状,乃是骤然狂喜,继而夙夜心焦所致,当然是对上中下三策踌躇不定。
三策之中,上策最不合他意,直接不论;中策要借助裴浩然之力,下策从裴北辰入手,都有几分可行性。
在两种方案中迟疑不定,忽然有个大胆的法子一闪而过,如若二策并行,可乎?
若行中策,就要找准裴浩然最在乎之人,假意对其行凶,将凶手行迹与母亲之死扯上干系,逼裴浩然出面调查。
在这裴家之中,谁是最受裴浩然在乎的?二哥?四弟?亦或是大娘和二娘?
自然不可能是四弟,这十余年裴浩然大多数时间在闭关,见他小儿子仅有寥寥数面,二人根本没什么情感联系。
大娘是裴浩然结发妻子,大哥失踪后,裴浩然多有愧疚和怜悯,但说他对一个疯子有多在乎,倒也未必。
二哥文采风流,剑术亦有几分造诣,但裴东来有几分直觉,二哥虽入父眼,却不入父心。
裴东来冷笑几声,那剩下唯一一人,自然是二娘了。
没有二娘挣得的家业,裴浩然哪里有空整日清修?哪里能收藏天下名剑?哪里带着重宝请教宗师?哪里能日夜用珍贵药浴调理?哪里有资源订购丹丸促进修为?
可以说没有裴二娘,便没有裴浩然的宗师进境,若二娘有事,裴浩然恐怕寝食难安。
毕竟,这是真正的衣食父母。
所以,就要委屈二娘一二,或有惊吓,但为真相在所不惜。
而下策的装神弄鬼之计,不如先在大娘身上用一用,虽然她嫌疑不大,但亦是当年大哥失踪事件的深度参与者,必然了解很多自己未掌握的信息。
她神经失常,易受鬼神激惹,反倒能吐露更多实情。
一番思索后,裴东来心下已有了决定,匆匆收拾一番,出了门。
……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谁?”王索明收摄身形,停止《夜舞千秋剑》的演练。
“裴府管家裴勇,特来向先生赔罪。”沙哑的声音传来。
这什么情况?王索明开门,将来人迎接入内。
裴勇,身形高大,两鬓斑白,身后跟着小厮拿着礼盒,另有一年迈郎中。
“王公子恕罪,三少爷顽劣,前日溜出家门偷袭公子,毫无名门气度,真是给我裴家抹黑。”
一进门,裴府管家就躬身行大礼,恳切地赔罪。
王索明对裴府掌握裴东来行踪已有所预料,但还是没想到裴府已经到丝毫不藏家丑,主动和裴东来做切割的地步。
话中尽是裴东来是裴东来,我裴家是我裴家,充满泾渭分明之意。
总算是知道那晚,裴老三为何急的把家族绝学拱手外送,放谁被家里这样针对,哪一个能忍得下这口气。
“前夜东来暗中偷袭,不知王公子伤的可重?”
“你们才来?昨日我报了官,是今日收到消息了?”王索明故作一脸清高与傲慢之色。
“哎,家门不幸啊……”老管家抹着眼泪。
“三少爷打小没有母亲,老爷又太忙顾不得他,性子就渐渐野了起来,无人能管束得了,还请阁下高抬贵手,放少爷一马,裴家一定重金补偿阁下。”管家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厮奉上礼盒。
真被抓进去蹲几天班房,裴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万一这小子在里面大彻大悟痛改前非,岂不是让谋划都成了空?
搞定官府容易,难的是让苦主出门说裴老三的是非,念裴家的好。
王索明接过锦盒当即打开,里面是两锭银子,外加一张油光水滑的皮子,略略一看,不禁赞道:“好亮堂的货色!”
“这是长白山紫貂,密不透风,滴水不沾,还请先生笑纳。”
王索明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突然低声狐疑问道:
“听说朝廷早已取消了北辽的官市,这皮子是哪里来的?”
“裴家久居江湖,自然有江湖的路子,阁下无需担心。”管家似乎毫不避讳。
“朝廷有朝廷的道理,可这皮裘产业也是数万人生计所在,那里是说禁止就禁止的?”管家笑道。
王索明点头,心道难怪裴家这几年发的快,朝廷禁了官市,这走私可不就发达起来了么。
“三少爷这事,你们搞定官府即可,我不再上告。”王索明得了一件皮草,也乐得个清闲,反正也没受伤。
“公子高抬贵手,裴家感激不尽,一定对东来严加管教。公子有伤在身,不如让谢老帮你看看,他医术高明,定有几分裨益。”
王索明看向立在后方眼神飘忽的老者,似曾相识之意扑面而来。
娘的,这不就昨晚那个把自己当盗墓贼的老头么?
他走之后,自己才挖了半柱香,就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不得不靠在树旁眯了一觉,今日想来,十有八九是这老小子动的手脚!
王索明身上本就没伤,担心被人看出虚实,刚想开口婉拒,没想到老者径直向他走来,还微微向他挤了挤眼睛。
王索明见状,有几分心领神会,坐倒一旁,伸出胳臂放在桌上,解释道:
“当晚我用刀挡他的剑,却未曾想他舍剑转身一掌击到我右下腹,当时只是酸麻,这几日却胀痛难忍……”
王索明算是个业余大夫,诈伤起来却专业无比。
谢老一面号脉,一面眉头越皱越紧,沉重地开口说道:
“岂止,他这一掌伤了你肾水,若不好好调离,你后半生休想人道!”
“嘶~”管家和仆人不约而同地倒吸冷气。
我尼玛!王索明好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自己装个病而已,这老家伙配合得简直离谱。
“那……烦清老先生尽力医治,花销我裴家全包。”管家裴勇瞅见王索明面色不虞,赶紧出言安抚,又奉上两锭银子。
“人参、灵芝、虫草、鹿茸、海马、熊胆、蛇胆……”管家看着手里的药单,肉痛不已,咬了咬牙,摆摆手让伙计去拿药。
“裴兄,我再叮嘱这小兄弟些注意事项,药煎好送来即可。”谢商陆示意自己还要留一会儿,管家便先走了。
“这么坑你东家,阁下是何居心?”王索明收回手腕,盯着老头子问道。
“他们算哪门子东家?我云游四方路过此地,正好在裴家诊病,来看你不过顺道。”老头子一脸不屑道。
“正好弄点好的给你补补,可否算是昨晚赔罪了?我真的丝毫没有恶意。”老头子苦着个脸说道。
“昨夜仓促没来得及问,老丈究竟是何人?”
“我姓谢,名商陆,是个无家之人,各地云游,采药看病,混口饭吃。”老头子按江湖礼节拱手介绍道。
“我姓王,名索明,莱州府秀才。”王索明同样拱手。
“莱州?王索明!我听说过你哩!”谢老夫子却瞪大了眼睛。
“我还未出莱州,声名就已响彻江湖了么?”王索明有些小骄傲。
“非也,是我年前后去充城,为那边乡人诊病,闲聊间有人提到王小神医,他们很感激你。”谢老夫子解释道。
王索明闻到此言,不由地挺直胸膛,如同得到了无上的赞美,心头热乎乎地。
“你这小子,发洪灾时放得下读书人身份做义诊,来泉城又敢替弥勒帅收敛尸骨,真真个少年英雄,心系苍生!”谢商陆摇头晃脑地说道,眼里全是嘉许。
“老前辈谬赞,不过顺手为之,不知前辈在裴家,是替哪一位诊病?”自从前夜裴三少来求过自己,王索明便不由地对裴家上心了。
谢商陆犹豫片刻,想到眼前少年也颇通医道,或可参详一二,便将四公子的病情告知。
王索明一听,这不是先天性心脏病么?这属于生理结构缺陷,吃什么药能有效?
或许,硝酸甘油能稍微起点作用?
这玩意儿怎么制的来着?浓硫酸,浓硝酸,甘油?
王索明只记得成分,比例却需要多次试验,可此世连基本原料都没影子,只得从长计议。
“这裴府,发的不义之财,报应在后人身上。”谢商陆感叹一声,替那孩子感到难过。
“和北辽暗通款曲走私皮草,他们拿的恐怕只是小头哩!”王索明顺口说着闲话。
谢商陆却摇了摇头,神色凝重道:
“这裴府不像表面上的一个江湖世家那么简单,老夫几年前遇着一桩蹊跷事,你切莫外传,当成奇闻听听就好。”
“老夫此先走南闯北三十余载,多年深入长白深山采药,顺便学会了辽话。”
“八年前我来到泉城,刚好盘缠用尽了,看裴家有悬赏,就来裴家给这孩子看病。”
“诊治完毕去茅房大解,却正好隔着墙听见两个守卫用辽话聊天。”
“本来裴家商队常走边关,商队护卫转任家中护院,会几句辽话也属正常。”
“但他们的口音,过于纯正,与土生辽人基本无异。”
“更古怪的是,他们好像在聊一件事,什么巴图鲁回来了,那小子不冤枉,哈尔温大人和巴图鲁起了争执云云。然后他们撒完尿走了。”
“哈尔温,在辽话里是天鹅之意,巴图鲁,是勇士之意。”
“而当时,正是裴家老大失踪没多久。”谢商陆低声说着,一股风冲破窗户,在屋里盘旋呜咽着,空气顿时凉了几分。
“王少侠,拿了好处赶紧走罢,免得夜长梦多。”
“有意思~”王索明微笑着,定定看着窗外,裴老三在远处街道,已张望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