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州城,第九日。
昨日疫起,纵有大夫,药石不足,竟死了百余人。
接下来的场景可以想见,定是尸横遍野,哀鸿满地。洪县令一想那个画面,根本吃不下饭。
但今日城下却哀声不复,人影匆忙,消失的生机又回来了。
“你们这队,今天不去挖堤,全力把秽物铲走埋好。”监工给一队青壮安排着活计。
“去洗手,洗完手才给粥。”施赈吏对着人群喊着。
“你碗是脏的,他也不给你舀,速去洗刷干净。”灾民相互提醒道。
“大娘,今日有气力了么?”有人问老妪道。
“说来也怪,昨天夜里我进气多出气少,好像没几个时辰可活了,饮完那水,今天竟喝得下粥了。”
“那是自然,钟大爷的符水,昨日活人千余,当真灵验。”来人赞叹道。
……
一场大疫还未起,就这样被按了下去。
洪县令站到王索明案前,眼里满是欣赏和佩服。
这个少年所提之策,无论是高岭土、洗手、打扫秽物,看似都是细枝末节,但施行起来却能化腐朽为神奇,彻底扭转了城下的惨状。
“索明啊,陪我去官仓转转吧。”洪县令出声道。
灾民们吃完今明两日,赈灾粮就见底了,洪县令要早做准备。
王索明放下笔,二人向城内走去。
叶县县仓和莱州府仓在同一院中,如今只要牵扯上州府之事,王索明便隐隐有些大事不妙之感。
“洪大人,府尊有令,不得私开公仓!”仓大使拦在仓库门口,不让二人入内。
“哪个说要开公仓!谁敢如此大胆?经洪水前后数日大雨,我就不能看看我县仓存粮是否受潮?让开!”洪县令气势十足。
两守仓兵丁看到大使眼色,撤开长枪,放二人入内。
院内正中是一块巨大的平地,宽约二十丈,长约五十丈,这是粮库的晒场,周围是一圈青砖大屋,就是贮仓。
“大人,大人!”一个县仓小吏追了上来,略带哭腔地说:“大人过几日再来吧!”
洪县令脸色大变,心道不好,快速向县仓那几间跑去。
“开门!草你娘的,赶紧开门!”洪县令朝小吏大喊。
小吏哆哆嗦嗦半天钥匙插不进去,王索明一把拉开他,“咚”地一脚把门踹开。
仓内,是空荡荡的四壁和铺在地上防潮的竹木网架,一粒米也没有。
“咚”“咚”“咚”,王索明又接连踹开数屋,踏马的比老鼠都偷的干净。
“啊!还我粮来!”洪县令双目通红,举起拳头朝小吏殴去。
王索明顾不上拉架,又急忙去看府仓,一间间看过去,原本至少万石,此刻一粒也无。
他的一颗心渐渐沉下去,公仓粮食定然让人趁粮价高时发卖城中,过几日海粮到港再补齐,白赚中间的巨额差价。
但就是这几日之差,会要了数万人的命!
洪县令早就要求城中粮商上报每日存粮,市场上如此大的米粮交易,怎么县衙分毫不知?
“哈哈哈,洪大人,难得见你失态啊!”浑身绯袍的张知府从门口得意地走走进来,身后是黑压压一群人。
洪县令停手起身,挥了挥血淋淋的拳头,怒目圆睁瞪着张永志,骂道:
“我就知道,定是你这个没屁眼的王八蛋!”
“洪大人息怒,我是在救你。私开官仓,可是要掉脑袋的。”张永志一脸地真挚。
“私开公仓要掉脑袋?贪墨公粮是不是要诛九族!?”洪县令针锋相对。
“哈哈,十日之后,公粮就原原本本躺在这里,一粒都不会少,何来贪墨?”张永志更得意了。
“张永志啊张永志,你丁点未把人命放在眼里,几十年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活生生读成了衣冠禽兽!”洪县令咬牙切齿骂道。
“笑话!大雨不是我下的,洪水亦不是我让发的!”
身后人群哈哈大笑。
王索明向这一行人看过去,有府衙的同知、通判、推官。
有县衙周县丞、钱主簿。
有莱州卫纪佥事、许千户。
有金虎帮帮主申金虎、昌平会会首陈员外。
最后是几位肌肉鼓胀的练家子和两名目漏精光的老者。
难怪这边偷卖了万石存粮,自己和洪县令一点风声都没收到,张永志已将莱州城上层笼络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利益网,足以吞噬莱州城内一切反抗的力量。
“洪大人,消消气,你已经为他们做的够多了,现在想想你自己吧。”张永志温声劝道。
“就算有粮,这官仓你能开吗?你不开官仓,正是恪守臣子本分,谁人能怪你?”张永志循循善诱。
“大家一地为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份富贵,少不了你的。”张永志话音刚落,陈员外笑呵呵地上前奉上一盒银票。
“收下了,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否则,倒是不好出这个门哇!”张永志优哉游哉地说道。
听闻此言,王索明开始调息,今天若难善了,一定要把老洪带出去。
“去你码的!”洪县令继续骂。
“立荣(洪仕成的字)啊,现下你要真想救灾,不妨就收了钱,好歹也能买个百石粮,能救几个是几个。”周县丞也出声劝道。
几个练家子开始向二人靠拢。
洪仕成本想接着骂,却发现几个武夫都盯着身后的王秀才,顿时暗道不好,从怒火里回复几分清明。
我怎么把索明给忘了!他如此年少,又有经天纬地之才,无论今日我在此是生是死,都不能连累他!
当下局面,受了这钱便可脱身,但张永志定想此事越严密越好,很有可能要杀人灭口,眼下要好好地寻思一计,将王秀才安全带出才是。
“再加一千两!”洪仕成突然出声。
“啊呃!咳咳咳!”张永志一口老痰呛到嗓子里。
“洪大人,你什么都没干,再加不合适吧?”申金虎嚷嚷道。
“放屁,我们的清白,全靠洪大人在前面撑着!”张永志回头戳了申金虎一眼,一旁的陈会长又奉上一沓银票。
他巴不得洪仕成多拿些,拿得越多他越放心。
洪县令取了银票准备带着王索明离开,张永志却突然喊道:
“慢着!”
二人回头,只见张永志冷冷地盯着王索明,对洪县令阴狠说道:
“洪大人,这样放你离开,好像还有些不踏实,不如,你给咱交个投名状?”
王索明内力急转,浑身蓄势待发,一掌之下张永志必然毙命,借着琉璃玉体逃出这府库倒也不难。
洪县令却一反常态诡异一笑:
“哈,张大人,你确定要我杀掉王秀才?好好好,刀来!”
一柄尖刀被递到洪县令手里,洪县令拿起刀,一面走一面自顾自地说道:
“要说这王生啊,真是可惜,长得好,才气高,连未来岳丈都是大官,可惜啊,卷到这种干系里来。”
“他岳丈是谁?”张永志低声问狗腿子申金虎。
“不知道矣,不过听说他和李府三女儿多有来往……”
李府?壹先公一脉?李德曜?刑部郎中!你踏马不早说!
“噼啪”两声清脆的耳光,申金虎被扇得找不到北,周围人看傻了。
有些事,你亲口说了旁人反倒不信,要让他们自己问出来,倒以为自己警觉机灵。洪县令看鱼儿配合咬钩,就知道王秀才安全了。
张永志一溜小跑上前夺下洪县令手里的尖刀,连声道:
“误会,误会,实在是误会!”
杀一位刑部郎中之婿,哪怕做的再隐秘,张永志都觉得心虚,更何况还有这么多貌合神离的目击者。
“两位,我都是说着玩的,开个玩笑罢了。”张永志一脸堆笑向着二人解释道。
反正莱州大势已成,朝堂打点得更足,刑部郎中也不能凭这小子一面之辞同咱硬碰硬,不足为虑,且放他去。
“小王相公,我同你岳丈乃世交,小小见面礼不成敬意,以后常来往啊。” 张永志又往王索明手里塞过一把银票。
王索明并不清楚各人心中想法,他只是默默将银票收好,最后凝视这张永志上下,将其容貌外形牢牢记住。
当场了结此獠固然快意,可城外十万灾民如何能救?张永志的恩情,王索明只得押后再报!
洪县令带着王索明出了官仓,强撑着转过一条街后,他压住多时的一口老血喷涌而出,当场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