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2月16日下午。
“这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什么小鳖孙,敢欺负我闺女,我扒了他的皮。”妈妈撸着袖子破口大骂,眉头蹙着狠狠压进深眼窝里,双眼皮褶子向上吊起。她甚至都没换衣服,进屋之后把我身上的脏衣服脱了下来又帮我洗脸上身上的蓝墨水,弄得她灰头土脸浑身黏腻汗水,头发也成团地糊在脸颊上。
对联喜庆的贴在门口,写着福字的春联倒着贴在我的房门,两边还粘着红兔子剪影,喜庆和美。
我的右边胳膊一直裸露在空气中。手腕处有一块蓝墨水渗进去,凝固成一块,只有钢笔尖大小。还好只露出的半截胳膊上有几条疤痕,是和奶奶生活在一起时留下的。
“依依,这么半天你都不说。说了爸妈才能给你撑腰呀。”爸爸绑着围裙,把碗筷往桌上搬,顺手把浸湿的毛巾递给妈妈,让她也擦擦脸,“你也别喊孩子了。”说完帮我脸蛋儿上的泪珠子也抹匀了,“你也别哭了。都来吃饭。”
“这个是不是他扎的。”妈妈一手端着饭碗,一手用力捏着筷子,骨节和青筋突起,还颤抖着。
“是。”我不敢抬头。
“故意的还是闹着玩儿?”碗筷被她放下,像砸在桌子上的,清脆响声。
好半天一片寂静。
爸爸往我碗里夹一块猪肉,语重心长地说道:“依依。之前爸爸妈妈答应你了,会一直保护你的。”
我耷拉着脑袋,鼓足勇气道:“故意扎的我,还骂我身上的这个。他、他说这样对称了。”说完撸起袖子给她看“07”的纹身。我害怕受伤,更害怕被爸妈知道受伤。因为这样他们的心也会受伤。小时候不善于说出这些,总觉得是给他们添麻烦。后来长大之后发现,不跟他们说,能跟谁说呢。到头来一个能听我说的人都不在了。
妈妈二话不说直接奔往楼下,“哒哒哒”的拖鞋声像要把地踩穿。她起身时把塑料凳子都勾翻了。
“砰砰砰!砰砰砰!”像在催命。
“开门!开门!”妈妈冲下去时我俩还愣在凳子上。爸爸赶紧跑下来怕出什么事情,他知道妈妈做事一向大胆,脾气更是泼辣不好惹。
我下来时门已经是半开着的,漏着缝。并没有想象中的破口大骂后扯头发扇嘴巴。
“刚好依依来了,让致远给她道个歉。这事就拉倒吧。”黎叔叔发现了探头探脑的我,赶紧招呼过去,生怕跑了。他们围坐在沙发上,电视机还开着。屋里有他们一家三口和我们家三口人,还有一对男女我不认识。
那女人梳着双麻花辫,穿着兔绒大衣,正一脸哭相的紧握妈妈的手,模样虚伪。男人抽着烟站着倚靠在沙发上,夹着烟的骨节被熏黑,整个客厅烟雾缭绕的。后来爸爸妈妈告诉我女人是黎致远妈妈的亲姐姐,男的是她丈夫。一个是卖皮草的,一个是当木匠的,妹妹牵线才结婚的。
妈妈一把撇开她的手,“我能好好坐着说,是看在我们在一起工作的面子。赶紧把那个小子叫出来,你们教训他一顿,我就不说什么了。”
“孩子闹着玩儿呢,致远回来都告诉我了。说了要承认错误呢。”黎叔叔挤着笑脸,褶子能夹死人,“你看,我姐和姐夫都在这儿。要不等改天不串门了,我亲自带着这小子去道个歉。咱好好吃个饭。刚好聊聊我车队跟你们合作的事儿。”
“是呀。还以为你们来串门呢。怎么一进屋就是怒气冲冲的哟。”黎叔叔的爱人姓赵,只在家照顾调皮的孩子。她也在一旁帮腔,“不过大年初一来串门的都是最亲最亲的亲戚呀。要不给致远和依依订个娃娃亲得了。”说完她笑得花枝乱颤,一副小三德行。
我从不敬重她,甚至厌恶。因为我亲眼见过她又勾搭别的男人。黎叔叔就是她的战利品之一。“嗯……嗯……别在这,会被看见的。”因为易医生说我要尽量地与人相处,所以有时我会帮妈妈去超市买厨房调料。那天回来时偶然看到她和对门那家男人在楼梯口相互啃食。她娇媚的呻吟声传到我耳朵里酥酥麻麻的。我刚好从楼下往楼上走,刚开始向上望,只能看见她的后脊一上一下地蹭着楼梯扶手。我故意跺了跺脚,他俩就放开了。不过我没看见男人的脸到底长什么样子。我心虚地抬头看,她也在低头看我,还翻了白眼。
黎叔叔有车队,爸妈开厂子需要跟他互相照顾。撕破脸皮对彼此都没好处。“不用,道个歉就行了。不是多大点事儿。”爸爸一如往常的扮演老好人的角色。
“小崽子呢?!”妈妈没继续管他们唧唧歪歪说的话,起身去里屋薅着黎致远的后脖颈子,拽到我面前来了。他被妈妈的指甲抓得通红,“道歉。不然我给你扎一个。”边说着唬人的话,边故意掐他后腰。等晚上再看时估计要青一块紫一块。“你以为就道歉这事能有完,小b崽子再乱说我把你嘴撕烂。”
妈妈这么生气还有一个原因,因为所有的邻居都在背后议论我,侮辱我。他们明知是受害者仍要践踏,诋毁,看笑话。
爸妈一个装好人一个真坏人,这句话对我来说是褒义。
“依依妈,你这话就严重了吧。”赵阿姨一把把妈妈推开,使了好大劲,差点把妈妈推在地上。
“小孩说什么话,都是大人教的。小树不修不直溜,人不修理艮啾啾,你没听过呀。”妈妈气势上丝毫不让她,“你这个五行肯定缺木,小树没修理好呢,勾搭上大树了。睡几个都是带木头的。”语气带着挑衅,“是吧。”
赵阿姨被气得“吭哧吭哧”直喘。她姐姐和姐夫也变了脸色。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心里有一股火,烧得疼。黎致远从被妈妈薅来扔在这后就恶狠狠地盯着我,咬着后槽牙,要磨刀吃人了,就这样也不吭声道歉。我不敢看他,我害怕,我就跑了。
对,我又跑了。在恐惧面前,我永远都是弱者。
回到家之后我就开始哭,蒙着被子哭,脑子发昏发胀。我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翻开被扔在沙发上的书包,从里面掏出来我的钢笔,我盯着墨水从笔心渗出来洇到手指上,只愣了一下,又跑回黎致远家了。
大人们还在争吵,争辩。妈妈吵得已经不仅是这个事情,还有她们散布谣言,侮辱我的事情。
吵,好吵。
除了黎致远没人注意到我,他的眼珠子也被揪出来了吧,红血丝多得可怕。我拔开钢笔帽,攥着钢笔,冲到他面前,死命捏住他的胳膊扎进去。
蓝墨水开出花来。他“啊”的一声叫出来,声音凄惨,被割了蛋都没他声音大。他们全看向我们,爸妈眼中有了少见的慌乱。我拔出钢笔尖,拽着爸妈就走了。他们一家着急去看黎致远,一边骂我不是人。
“妈妈,我想把这个弄掉。”我撸着袖子指着胳膊上的“07”。回家之后爸妈显然也不知道怎么办好,我突然的硬气反抗把他们也搞懵了。
“爸爸,我想把这个弄掉。”妈妈没说话,我又喊爸爸,“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声音嘶哑哽咽,“我不应该扎他。”眼泪只是默默从眼角淌下。
“诶,诶。”妈妈也哭着,抱着我,“说什么对不起呢,先被欺负的人是你。等过了十五就带你去弄掉。”
爸爸过来抱我和妈妈,眼里也含着泪,“这件事做得对也不对。”他顿了一下,又道:“被人欺负反抗是对的。但是用同等暴力伤害别人,就是不对的。你妈还偷偷掐孩子几下,我都看见了。这样就不对。”
“就你讲道理。”妈妈挣开怀抱,撇着嘴很委屈,“我看着孩子被欺负还要跟他讲道理?就你会当老好人。”
所以,答案应该是什么呢?施暴者与受害者处于绝对压制下,我该怎么反抗?这世界似乎没有道理可言。
那天之后,我就又开始高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