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迟很落魄,他的处境比流民乞丐都要艰难,从脖子到脚趾头都受了各种程度的伤。
尤其是那双眼睛,死气沉沉,看待一切都带了深深的敌意。
明明是这么窘迫的一个人,偏偏那张脸只有轻微擦伤,就像是护住了自己最后的尊严。
周景迟的眼中有讥笑,有轻蔑,有厌恶。
“你一副全世界都欠你的表情是做给谁看?我又不欠你的!”
时悦真的有被冒犯到,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但这个男人总是用犀利的目光看她,让她倍感不适。
周景迟鄙夷地看着时悦,眼底流露出对尘世间的憎恶,“把糕点给我!”
“想要糕点?”
时悦把糕点藏在身后,她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如果你告诉我,你是谁,我就把糕点给你。”
“周景迟,质子。”
“西周皇子?”
时悦的心中升起了悲意。
“就算是质子,那也是皇子,他们竟这么对你?”
周景迟贵为皇族血脉,竟连下了毒的糕点都抢着吃。
细看他浑身没有一处好肉,身上是破旧不合适的麻布衣,头发像稻草,鞋子穿透了底。
周景迟会变成这样,绝对是因为威帝不重视他,甚至放任别人欺辱他而导致的。
想到这儿,时悦的心里骤然升起一股冷意,威帝不可能不知道周景迟的情况,竟还要将她嫁去西周。
威帝毫不在意她在西周是否也会如周景迟这般,受尽屈辱的苟活,他在乎的只是自己的两个宝贝女儿不能嫁去西周,还有与西周的联姻不能取消。
周景迟和她在某些方面也算是同样的可怜人…
时悦对他的态度软了一些,“我住在华容殿,晚些时候你去华容殿找我,我给你拿吃的,至于这些糕点,我要带走。”
周景迟不理解,这个女人的嘴脸变得可真快,一副可怜他的表情,看得恶心。
“别做无用功,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你想不想说都随你,你也别多想,我只是觉得我们有缘,能帮一下就帮一下。”
周景迟问,“什么意思?”
时悦凄凄地笑道,“你是西周送来的质子,我是要被送去西周的和亲公主,你所受的遭遇,我也会受一遍,我不觉得你可怜,因为我也一样,我们都是权利的牺牲品。”
时悦看了他一眼,“你若是之后饿了,可以随时来华容殿吃饭,别的我帮不了你。”
出来的太久,时悦该回去了。她离开假山,带着春华、秋实回了宫宴。
周景迟盯着地上的糕点残渣,在原地静默了许久才离开。
时悦回到宴席时,威帝已经让柳嫣然扶他回了寝宫。
威帝一走,李皇后和庄妃也借机回去,姜玉绵乖巧的跟着,姜玉瑄本想留下找宋赫曦,但李皇后怕她胡闹,便强行把她带走。
祁轩当了太傅,姜锦书便有了理由与他亲近,两人把酒言欢,举杯邀明月。
宋赫曦支开旁人,将时悦带去四合院的一隅。
心心念念的人就在他的面前,他却只能强压着心中的激动。
“阿乔,那日一别,不曾想你竟入了宫门。”
时悦淡淡道:“物是人非事事休,从前的事情,宋将军还是忘了最好。”
时悦的疏离,让宋赫曦倍感不适,“你依旧是我在青石镇认识的阿乔,我也还是我,没有物是人非。”
“我现在是六公主。”时悦微微颔首,退后了一步,“既然挨了顿打,就该知道你我之间的身份之别,我为何叫阿乔,你应该知道了吧?”
“知道。”
“既如此,我们之间就该保持距离,以后就当不认识吧。”
宋赫曦强压着心口的闷烦,使他的语气平静真挚,“父辈的种种,我干涉不了,但我的意愿从不曾改,我想娶你,从一而终。”
时悦看向热闹的人群,那里载歌载舞,“好啊。”
宋赫曦欣喜了一瞬,晃神了一秒,他眼底的爱意涌出,“你真的愿意?”
时悦只是笑了笑,她的目光挪到锦袍加身,被各路大臣众星捧月的宋远桥身上,“是你的父亲同意我嫁给你?还是西周和亲不用我去?亦或是你愿意放弃你的将军身份,和我远走高飞?”
宋赫曦顺着时悦的视线看去,他的脸上忽然阴云密布,面上的笑戛然而止。
他想了很多天,他不能让父亲四面皆敌,但若让他看着时悦嫁去西周,他更不忍。
“给我些时间,我会想到办法,解决这一切。”
时悦的笑容消顿,认真问他,“西周使臣明年开春出发,就算步程慢些,明年盛夏前也该到了,今年已经快年末了,你要多少时间?亦或是,我有多少时间能等你?”
她低着眼,睫毛扑闪,“宋赫曦,别不现实…”
“其实,我们只是认识一场,时间短暂,你我之间本就没有太多情谊。到时,我嫁去西周当王妃,享尽荣华富贵,你在南姜当将军,威名远扬,这样不好吗?”
“在我面前,不用口是心非,你根本不愿意嫁去西周。”
宋赫曦扶着时悦的身子转向他,心底藏着的情在这一瞬间从眼中溢出,“阿乔,我心悦你,不是时间长短可以决定的,我既认定你,便只有你能作我的妻,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只要我将这世上的方法全想一遍,肯定能想到让一切圆满的办法。”
时悦竟有一瞬间的感动,险些陷入那双情意绵绵的眼睛,理智将她的心拉回,“或许是我说得太委婉,你没听明白。”
她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欢你,请你不要再为我浪费时间。”
宋赫曦的瞳孔骤然一缩,眸子蒙上了厚厚的一层尘埃,“什么?”
“我是想嫁去西周的,以嫡公主的身份嫁过去,起码能当王妃,我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跟着你,我能如何?到时你四面楚歌,自身难保,你想让我跟你一起受苦吗?”
时悦说了假话。
在没有可能的感情中,及时抽身是最好的做法,若是宋赫曦做不到,那她就帮一把。
时悦心知肚明。
李家和庄家需要两位公主嫁给位高权重的大臣,而不是嫁去西周和亲,这样姜锦程和姜锦文才有争夺皇位的资格。
宋赫曦不可能让宋家成为众矢之地,就像时悦不能让佩蓉受伤害。
“我不信,你休想诓我,我此生只愿娶你。”
那日城门口匆匆一眼,时悦的破碎感还历历在目,宋赫曦怎么可能相信她是真想去西周?
“哎…”
时悦叹息道,“你真想娶我?”
宋赫曦无需思考,脱口而出,“想!”
“那你抛开宋家,放弃将军身份,别管你父亲的处境,我就跟你离开京城,不管遇到多少追兵,要躲藏多少年我都跟你。”
“我…”
宋赫曦的唇一张一合,发不出声音,无语凝噎。
“你看…你放不下他们,可我和他们之间,你只能选其一,别太贪心了…”
宴席该散场了。
时悦转身离开,她的神色沉静自如,早已将万千愁绪化作淡然。
好在宫道两边都挂着灯笼,才让陌生的皇宫显得不那么黑暗可怕。
春华、秋实曾听过传闻,尤其是今日宋赫曦把时悦带去聊天,时悦回来时又兴致不大高,她们才相信公主与将军的凄美爱情是真。
传闻中,将军与公主相爱,可公主却要嫁去和亲,有情人最终分离。
她们静静的跟在时悦身后,就连话多的秋实都难得安静。
佩蓉守在华容殿门口,习惯性的等时悦回家。
时悦也习惯了一看见佩蓉,就扑到她的怀里。
在佩蓉怀里,她就能缓解身上的疲惫。
她娇嗔道,“蓉姨,我回来了。”
“已经帮你放了热水,一会儿先泡个澡,就能睡个舒服的睡觉。”
时悦甜甜一笑,有蓉姨在,好像一切也没那么糟糕。
“今天好累,蓉姨帮我洗头,好不好?”
佩蓉轻笑道,“都这么大了,还要我帮你洗头?”
“不管,就要。”
佩蓉最受不了时悦撒娇,“好,都依你。”
浴堂里有一个大木桶,里边盛满了热水,还有一袋驱寒的草药包,时悦脱下衣服,坐进桶里。
清新的草药香扑面而来,洗涤着杂乱的心绪,整颗心都静了下来。
佩蓉拿着小瓢舀水浇在时悦的发梢,轻轻地揉洗。
时悦舒服的眯着眼,“蓉姨,我换下来的衣服口袋里有几块有毒的糕点。”
她怕佩蓉担心,便赶紧解释,“这些糕点是我从西周质子手中抢来的,他知道害我的人是谁,有人想把他毒哑。但我抢了他的糕点,他一定不会告诉我。”
“他不说就不说吧,咱们之后小心些就好。”佩蓉松了一口气,“一会我去把糕点处理了,省得害了人。”
她心想,之后不是亲手做的东西,绝不能让时悦吃。
“丢远一点,别被人看见。”时悦又道,“蓉姨,我房里有点心吗?我记得春华做了梨花酥,我还没来得及吃。”
佩蓉笑话她是个小馋猫,“宫宴没吃饱?回来了还想着糕点?”
时悦没提周景迟的事,“宫宴无聊,吃不下东西,我只想吃自家人做的东西。”
“也好,省得在外边吃出毛病来。”
佩蓉去边上拿了块布,擦了擦时悦的头发,“你午睡时,全公公送了些笔墨纸砚和书册,三天后,你就要去念书了,下学堂后,还有嬷嬷来教你宫规礼仪。”
时悦从木桶里出来,换上轻薄的衣衫,“这些天我要多睡会,三天后就没得睡了。”
“一会儿少吃点东西,睡前吃太多会不舒服。”
“知道啦…”
佩蓉拿了件斗篷给她披上,“快去睡吧,斗篷等躺到床上才能脱。”
“好。”
时悦一回到房中,就发现房间的角落里藏着一个人,她浅笑道,“来都来了,别藏着了,出来吧。”
周景迟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时悦坐在圆桌边,倒了两杯热茶,“过来坐。”
周景迟走过去,却只是站在一边,就连桌上的糕点也只是看着。
时悦问,“怎么不坐?”她看了眼桌上的几盘糕点,“今天小厨房没送饭,你将就吃些糕点,明晚我让厨房送些热乎的。”
周景迟依旧站着。
?
时悦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周景迟别过脸,整个人十分别扭,“我身上脏。”
时悦笑了笑,“没关系,你坐下吧,我不嫌弃你。”
周景迟依旧不坐,时悦直接把他拽到椅子上。
时悦将热茶和糕点一起推到周景迟面前,“我扔了你的糕点,这些都赔给你。”
她起身翻着柜子,周景迟小口吃着糕点,目光直直地跟着她。
时悦拿了几个瓶瓶罐罐放在桌上,“这些是伤药,你带回去用吧。”
她觉得周景迟是个防备心重的,便又道,“这些药都是我平常用的,没有问题,也不会给你下毒。”
“是姜玉绵。”
“什么?”
时悦困惑的看着他。
“是姜玉绵推的你。”
时悦并没有很惊讶,“猜到了。”
周景迟问,“你不生气?她差点害的你没了命。”
时悦很平静,反问道,“他们打你,你不也不生气吗?”
“生气有什么用?一生气,他们就会打的更起劲。”
“所以我生气也没用,只会让她们觉得欺负我有趣。”
周景迟的目光似电,直勾勾地看着时悦,“看来你只是表面光鲜,实则跟我也差不了多少。”
时悦提醒他,“你这样一直盯着人看,很不礼貌。”
“什么是礼貌?我十年前被送来时只有六岁,没有人教我什么是礼貌。”
周景迟的目光依旧没收回,时悦也随他去了。
“看吧看吧,又掉不了肉。”
她也看向周景迟,两人目光交锋,互相打量。
周景迟比她大三岁,却只比她高一寸,瘦的皮包骨头,估计比她都轻。
还挺可怜。
“你父王还挺狠心,这么小就把你送来。”
一提到周延,周景迟的心底便勃然升起一股恨意。
“你不也从小被送出宫?你也没比我好到哪去。”
他掩着情绪,自出生起,他唯一学会的就是隐藏情绪。
“你绝不是皇后所生,让我猜猜…你的母亲是冷宫那位吧。”
时悦的眉毛轻蹙,“你怎么知道的?”
周景迟的唇角微勾,他觉得时悦不高兴的表情最赏心悦目,“我就住在冷宫,那里的老人说,曾经有位北漠余孽在那儿产子,生下女儿就死了,死后连口棺材都没有,真是可怜。你今年十三,北漠女人生的孩子也十三,你母亲就是婉妃,你身上有北漠的血,南姜皇帝竟还敢把你嫁去西周。”
他又道,“南姜的人真蠢,到底是谁的孩子,他们都分不清。”
时悦的脸色微沉,她不喜欢别人说她的母亲,话语里难免夹着刺,“那你呢?你母亲是什么身份?竟舍得你来南姜作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