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和皇上,不到十天功夫的系列动作,在朝廷的反应是强烈的,也是空前的。有的人像雾里看花,有人似遇到了惊涛骇浪,也有人觉得是暴风骤雨,更有人直接就被打懵了。
章惇就差点被打懵了。特别是从慈德宫出来之后,他气得直跺脚,恨得牙根疼。他绝没想到,自己捉了一辈子鹰,还没等弓箭入库,居然就被一只雏鹰和一只老雌鹰啄了眼睛,这痛彻心肝的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生来桀骜不驯,从小不会低头,做事雷厉风行,为人霸道强势,从来都没向谁服输过。
二十二岁那年,他与同族侄子章衡一道,赴京参加科举考试,都考中了进士,而侄子中的却是状元。他不甘心屈居侄子之下,在大殿上当场扔掉皇榜,甩袖而去。隔年再考,结果高居一甲第五名、开封府试第一名。自此,他步入仕途,步步高升,直到任副相之首、独相七年,权倾朝野,哲宗皇帝啥事都得让着他。到了现在,凭借自己多年锻造出来的实力、形成的影响、积累的人脉和遍布朝野的门生故吏,我章惇怎么可能栽在一个屁事不懂、只知玩乐的幸运小皇帝脚下?
不不不,不可能,绝对不能!--直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心里的气和火,还没有退下去。一抬头,他看到了正面墙上初任宰相时,自己亲笔写下的那两幅刚劲有力的正楷书法:上善若水,宁静致远。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宁静致远”四个大字,那是为了告诫自己而专门写下的,此时为何这般不宁静了呢?自己风风雨雨近四十年的打拼,什么事没经历过,什么样的风浪没遇到过?而又有什么事难住过自己、什么样的风浪淹没过自己?没有,从来没有。不管多大的困难、多么严峻的境遇,最后他都是强者,胜者!
想到此,他摇了摇头,咽下一口唾沫,用那只厚重的大手抹了一把脸,坐了下来,心里说:要宁静,宁静,只有宁静才能深思熟虑,也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金钥匙。
于是,他端起吴卫送上来的新茶,咝咝地嘘着热气,然后细细地品着,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识时务者为俊杰,能伸能屈大丈夫也,好汉不吃眼前亏,风物长宜放眼量,这不都是自己经常教育别人的经典吗?现在需要自己践行这些经典了,难道要当一个纸上谈兵不善实践、嘴上英雄实践狗熊的人吗?......他让吴卫把住门,不得放任何人进来,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一句话也不说,足足闷了一个上午;中午,吴卫给他送进来他最喜欢吃的把子肉拌面,他闻都没闻就让吴卫端了出去。直到下午快近申时,他终于觉得头脑清醒了,思路也清晰了。他找到了“病根”,也给自己开出了“药方”。
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是遇到了危机。他决定彻底改变自己的行事风格,以退为进,来应对这场危机,力挽狂澜于即倒。
章惇让吴卫叫来了曾肇。他对曾肇几乎没有好感。章惇一向对下属严厉。但这次他似乎换了个人,居然露出了微笑,语气也比以前和缓得多,用手指了指他对面的椅子,对曾肇说:“坐,坐”。
曾肇对章惇的这种变化,似乎不太适应,依然站在那里,直到章惇说“坐下嘛,坐下谈”,他才犹豫着坐了下来。在他的记忆里,基本没看到过章惇的笑容。
章惇说:“曾肇啊,从我担任副相的时候,你就是中书舍人。这么多年,你对我工作上的支持,我心里是很有数的。这次让你主持中书省的文秘工作,虽然品级没有提高,但是位置重了。我要恭喜你呀,其实先帝在的时候,我就给先帝说过,让你再上一个台阶,可是没等实现,先帝就殡天了。新皇帝登基不久,我也向皇上和太后说过。现在呢,总算解决了,可喜可贺呀。以前,我对你关心不够,希望你包涵点,今后我也注意,把你的事时刻放在心上,我们携起手来,把朝廷的事办好,为振兴大宋多做贡献”。
曾肇一边听章惇说,一边心里想着。曾肇已是朝廷的老臣了。三十多年的打磨,他对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别人说什么都不会左右他的思想。他是个沉稳的人,从不随波逐流,也很少被别人的观点所左右;所以尽管章惇说得如此好听,可他的心里是有数的。他知道章惇对跟他不同路的人,历来说话都是伶牙俐齿尖酸刻薄的,今天能如此对自己说话,也让他觉得很是意外。他的涵养和修为决定了,他不会明着得罪章惇,所以他抬起头来不紧不慢地说道:“曾肇衷心感谢宰相的抬爱。曾肇也没做过多少事,抄抄写写而已。能受到宰相如此看重,我很感激。宰相有什么吩咐,就请说吧。”
章惇本来坐得笔直的身体,往前稍倾了一点,说道:“没什么吩咐。叫你来,就是想表示一下我的恭贺之意。另外,我想问你点小事,听说你找过宁广远和李进”?
尽管曾肇在找宁广远和李进的时候,尽量避开了闲杂人员,可他也知道这种事儿是瞒不住的。隔墙有耳,四处有眼,所以他直言不讳的回答道:“嗯,我是找过他们两个,我找他们,只是为了求教一些事情。毕竟他们都比我更有经验”。
“哦?我听说,你好像跟他们谈了退休的事情吧”?
“这事啊,不是我找他们谈,是我在向他们求教的时候,他们主动说起来的。他们说,身体不大好,想退下去,轻松一点,安享晚年,可是又担心新皇帝刚刚登基不久,还没有亲政,在这个时候提出来恐怕不妥,让人有别的想法。想听听我的看法”。
“那你怎么说的呢”?
“他们之所以跟我说,无非是觉得我接近皇上的机会多。其实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所以我只是说,您有自己的实际情况,既不弄虚作假,也不图谋虚名,什么时候提,以我看都没有啥不妥”。
曾肇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即便是章惇这样机敏、喜欢挑刺儿,善抓把柄的人,听了这话也不好再说什么。章惇只好说:“啊,没啥,我也就是随便问一下。接替了袁布凡,你有什么打算呀?”
曾肇回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新打算,该怎么干就怎么干吧。上面不是有您嘛。至于我,说是主持文秘工作,其实文秘工作一大块在翰林院呢,我们这里主要就是审核。有时也起草一些重要文稿,那都是皇上和太后临时安排的”。
章惇又坐直了身体,扬起脖子说:“哎,这可大不一样。你管着两个舍人和一个助理呢。我给你提两条要求。一呢,要管好他们,特别是那个杨光华,你可不要小瞧了他,能量大的很,他要是如此走下去,没好果子吃。我知道最近他和你走得近,吃饭都贴着你,你可要心里有数,别让他毁了你多年积攒下的好名声。第二条,我是中书省的最高长官,也是百官之首。不管现在,还是皇上亲政以后,三年五载的还离不开我。你我要保持好联系,及时沟通,重大事项务必须向我请示之后,再做决定,万不可擅行妄为。不然的话,后果如何,你该是明白的。一定要处理好工作关系,工作层次,给自己定好位,把好关。尤其不能越着锅台上炕,啊”?
凭着自己三十多年的打拼和磨砺,曾肇自然明白章惇的意思,回道:“请宰相放心,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我有数。至于杨光华嘛,他原来不是主要给老袁助理吗,现在我接替了老袁,他主要给我做助理了,跟我靠得近是工作需要”。
从曾肇的话里,听不出明确的态度。但曾肇的性格本就不喜欢多说话,更不会说那些恭维奉承抹糖稀的话。章惇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让他回去了。
之后,章惇又约谈了张商英、韩忠彦、李清臣。这些人跟他要么不在一条线上,要么面和心不和。而那些跟自己感情铁、关系近的人,自然不需要专门谈话。章惇跟他们谈话,就是亮明态度,特别是对每个人都重申了对曾肇说过的话,归结到一点,就是表示要真正心连心,手拉手,成为一家人;要跟宰相保持一致,不得擅行妄为,里面蕴含的意思谁都清楚:我尊重你们,你们也得识趣,若要拎着来,那就是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到时可别怪没打招呼。
最后,叫来了杨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