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氏感觉天都塌了。
她为人虽然掐尖要强,但嫁给朱维昌之后,却也事事顺从丈夫,以丈夫的意志为先,从不曾违逆他。
没想到,最后往她身上泼脏水的,还是丈夫。
她双眼凹陷,紧握着前来探病的徐氏的手不放,也顾不得两人之间的芥蒂,一遍遍的讲:“大嫂,我好傻!怎么就没瞧出来,他对兰香早存了心思。那丫头肚里都揣了野种,竟还瞒着我。大嫂,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总之贾氏很委屈。
加之丈夫杀人一案,让她顿觉前路艰难,如临深渊,神思不属煎熬之下竟生了一场大病,生生瘦了十来斤。
等到她能从床上爬起来之后,朱维昌的案子也宣判了,杖一百,流放岭南,遇恩不赦。
兰香原为奴婢,被主人杀死之后,说不定也能罚钱了事。
但她怀孕之后,已经赎身,便是良民。
朱维昌错手杀死了兰香,一尸两命,便不可能轻易脱罪。
朱玉笙怕贾氏病中欺负亲娘,便跟着一起过来,站在徐氏身后,冷眼看着贾氏一遍遍流泪,回忆自己被丈夫跟丫环欺骗的过程,在公堂之上被泼脏水的过程……于她来说这些都是痛苦的记忆。
朱玉筝姐妹俩小心在病床前侍疾,时不时还要挨她的斥责:“你怎么倒的茶,这么烫哪能入口?死丫头,你是巴不得我一直在床上病着吧?”她擤一把鼻涕,擦一把眼泪,骂完女儿接着向徐氏哭诉:“大嫂,你说……往后我跟孩子们怎么办啊?”
徐氏发完疯之后,耐心似乎也比过去少了许多,被拉着手不太愿意说话,面部表情写着抗拒,可惜贾氏的倾诉欲非常强烈,又不能拉着房里的丫环婆子谈心,唯有将凑将凑,把心里的不痛快都倾诉给徐氏听。
朱玉笙听她翻来覆去说了足有好几遍,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翻个白眼打断了她的倾诉:“二婶,其实你大可不必哭哭啼啼。二叔的案子已经判了,就算他不给你和离书,这辈子他也没什么希望回到江州,你俩再无相见之期。你难道不应该是开心的笑吗?”
贾氏脸上的泪珠尴尬的悬在腮边:“你…这孩子,说什么话呢?”她为自己辩解:“他毕竟是我的夫君,孩子们的父亲。家里有这个人跟没这个人,怎么能一样?”说着又要哭:“我命真是苦,往后这一大家子,还有家里的生意谁来管?”说着说着不由惶恐起来。
“二婶喜欢挨骂受气?”
贾氏愣住了:“你这丫头说什么呢?”
朱玉笙道:“要是二叔在,二婶能舒舒服服躺着?”
贾氏:“……”
“至于往后家里的生意,自然是我们姊妹商量着办,二婶不必担心。”朱玉笙转口:“当然二房要是不想跟大房在一处,我们也可以分家,我跟我娘都不介意的。”
贾氏心里有些打退堂鼓:“这事儿……也要问二爷。”
朱玉笙:“……”
朱玉筝忽道:“他在牢里出不来,怎么问?”她低垂着头端了茶盏过来,重新递给贾氏,别扭的、难堪的,连声音都小了许多,却还是说出了自己心底里的话:“他都做了那样的事儿,将来家里的事情他也管不着!”
贾氏大骂:“死丫头,那是你爹!”
朱玉筝抬头,一双眸子水洗般清澈明亮,却倔强的说:“有这样的爹,不如没有!”
朱维昌往日吝啬计较也就罢了,哪怕品行有诸般不堪,比不得大伯父朱维清高洁正直,已经懂得许多道理的朱玉筝还能勉强忍受,不以父母之过加诸己身。
可现在不同了。
朱维昌从良民摇身一变成了杀人犯,而且杀死的还是她身边熟悉的人,还是一尸两命!
朱玉筝的脑袋好像挨了一棍子,起先有些发懵,后来便是耻辱。
深深的耻辱。
她的父亲竟然是个杀人犯!
这件事情足以摧毁她那点常年被父母打压的可怜的自尊,让她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自从朱维昌的案子审理之后,朱玉筝再也不曾出过大门。
她很怕走出去被街坊四邻指指点点。
“瞧那个就是杀人犯的女儿……”
凡此种种,都让她抬不起头,恨不得找个深山老岭避世隐居。
二房贾氏心下彷徨作不得主,还是下意识想要跟朱维昌讨个主意;朱玉筝极力主张由堂姐掌家,弟弟妹妹年纪尚幼,一问三不知,最后综合大家的意见,去牢房探监,也算是与朱维昌做最后的告别。
贾氏心里结着个大疙瘩,完全不想见到丈夫熟悉到陌生的面孔。
但又怀疑朱玉笙有假传圣旨的风险,于是二房派朱玉筝为代表,姐妹俩一同前往江州牢房。
朱维昌杖完一百没多少日子,屁股上的杖伤都未愈合,趴在牢内稻草上哼哼,见到女儿朱玉筝神色倒没什么变化,半点惭色都无。
见到朱玉笙前来,激动的扶着墙便要站起来:“笙儿,真没想到你还能来看二叔,当真是血缘亲情,刀切不断。”
朱玉笙习惯了叔姪俩的针尖对麦芒,面对朱维昌的热情都有些招架不住:“二叔,我们……没这么熟吧?”
朱维昌强忍着杖伤,艰难挤出笑意,陪着笑脸嗔怪道:“你父亲早就过世了,二叔便是你在世上最亲的人,跟你父亲一样。在二叔心里,你比二叔的亲生女儿还要更亲。”
“二叔疼人的方式还真是特别呢。”朱玉笙嘲讽他,又塞给狱卒一块碎银子,对方打开牢房的门,放姐妹俩进去,又从外面锁了起来。
朱玉筝见到亲爹,还是往日低头沉默的模样,似乎对他讨好堂姐的话充耳不闻,只当前来送菜,打开食盒把里面的吃食一样样往外拿。
“这是二婶吩咐厨房给你做的饭菜,说是离流放的日子没几天了,吃顿好的。”朱玉笙心中很是畅快,要不是教养使然,她说不定要把“幸灾乐祸”四个字写在脸上:“二叔往后可能要过苦日子了。”
她想起前世自己在流放路上的经历,没想到这一世竟让朱维昌也尝到了流放的滋味,心中不由畅快,说话也带着几分轻快。
朱维昌就当没瞧见侄女的表情一般,厚着脸皮继续套近乎:“笙儿,二叔真是为了你好,心里疼你疼得紧。”
“二叔倒是挺疼我,卖一回没够,还要再卖第二回。头一回是个病秧子,第二回还是个外地的杀人犯,要不是卫大人及时出现,说不定此刻我已经被抛尸河道了。二叔还是真疼我呀!”
任朱维昌巧舌如簧,此时也说不出辩解的话。
朱玉笙唇角微弯,堵得朱维昌说不出话,她心里便舒坦了:“二叔拐弯抹角扯一大通闲篇,还不如直接告诉我你的目的。”朱玉笙可不吃他这一套。
朱维昌属于无利不早起的人物。
他忽然讨好自己,必有缘由。
“要不怎么说你随了我大哥呢?”朱维昌拿起筷子吃了一口焖肘子,又叹了口气:“唉,大哥临走之时嘱咐我要好生照顾你们母女,谁知我竟出了意外,往后你们母女还不知道要多艰难呢。”
朱玉筝没想到亲爹睁着眼睛说瞎话,都被他这厚脸皮的态度给震惊到了。
他照顾大伯娘跟大姐姐?
不苛待她们娘俩,都算积德了。
朱玉笙笑嘻嘻说出了她的心声:“我们母女的艰难,大半都来自二叔吧?只要您老不再照顾我们母女,我们母女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就不劳烦二叔操心了。”
牢房内空气污浊,朱维昌的嘴脸让她心里有些犯恶心,她起身要走:“二叔以后好自为之,我们姐妹来,是家里人商量的结果,算是告诉二叔一声,往后家里的生意自有我们姐妹商量着办,二叔照顾好自己吧。”
朱维昌急了:“诶诶——”艰难起身要去拉她:“你怎么说走便走?”
朱玉筝给气笑了:“我又不能住在牢里,不走留着做什么?”
朱维昌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目的:“笙儿,二叔瞧着你跟卫大人关系不错,不如……你去寻卫大人通融通融,让二叔交点钱算了吧?兰香毕竟是个奴婢,哪有主子给奴婢抵命的道理?”
朱玉筝震惊的望着父亲。
她以为的失手杀人案,至少父亲还不至于彻底泯灭人性。
但是一大一小两条人命死在他手上,他却半点愧疚之心都没有。
“通融通融?”朱玉笙觉得不可思议:“那可是一尸两命啊!二叔怎么会觉得,侄女我有那么大脸面,能够左右卫大人的意志,让他改变判案结果?”
朱维昌恬不知耻,开始大骂兰香:“那个贱人,要不是她不安份,仗着肚子要挟我,我岂能变成杀人犯?”
诚然贾氏待下面人不好,但他真要纳妾,恐怕她也拦不住。
朱玉笙打从心底里瞧不上这样的男人:“二叔害了兰香一生,反过来怨怪兰香,你当真对死了的兰香跟她肚里的孩子没有一点点愧疚之情?”
朱维昌振振有词:“尊卑有别,她一个贱奴生了不该有的念想,死了也就死了,有什么愧疚的?”他想起兰香委身的那一夜,差点抓伤他的脸,表情有片刻的凝滞,又软语相求:“笙儿,我可是你的亲叔叔,跟你父亲一母同胞,你不救我,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我去流放?”
朱玉笙内心的厌憎都快要破体而出了:“流放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叔父忍忍就过去了,说不定哪天劳作生病,也就解脱了。”
朱维昌软语相求,拉扯着她不肯松开,最后发现连死去的朱维清都打动不了这铁石心肠的丫头,终于咬牙说出一句话:“朱玉笙,你难道从来都没怀疑过你爹的死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