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狭窄的木梯,直通往看不见的舱底。
卫灏心中一紧,似乎已有预感,朱玉笙应该就在下面密室。
卢登阻拦:“主子,我来。”被他轻轻推开。
他提着佩剑一步步踏着木梯往下走,心中暗猜朱玉笙此刻的心情。
那丫头胆大的出奇,就是不知道被卖了之后害不害怕?
木梯到底,是一道锁着的木门。
卫灏的随身佩剑吹毛断发,还是东宫送他的一柄名剑,挥剑砍下,削铁如泥,铁锁连着链子哗啦落在地上。
他屏息凝神,轻轻推开了木门。
幽暗的密室里,血腥味扑鼻而来,昏黄的灯光之下,墙上带血的铁链,带着倒刺的皮鞭,以及许多奇怪讲不出名目的可怖东西,类似于刑具的模样,连卫灏这等刑讯老手见了都心有余悸。
舱室里还摆着一张床,床上静静躺着个姑娘。
卫灏心脏狂跳,走过去先是触手探到那人鼻端,感受到了温热的呼吸,一颗心总算放回了肚里。
他俯身,将人牢牢抱进怀中,借以安抚自己狂跳的心脏。
外面有人踩着木制梯子冲了下来,跟巨石掉落下来一般,震得舱底微晃,大嗓门在舱房内炸开:“找到没找到没?人没受伤吧?”
他冲的太快,扑鼻的血腥味差点让他摔个跟头,入目便是昏暗的密室内挂在墙上触目惊心的刑具,紧跟着便是相拥的男女。
周煦的一句话堵到了嗓子眼,卡了壳。
他眼睁睁看着卫灏轻柔俯身,把人放回被子上,重新卷了起来,抱进怀中,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嗓音:“你你,你们……”好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卫灏,你可是有婚约的!我出京之时可是听说了,端慧公主可是给你订了卢相的孙女,你你……”
卫灏一脸无辜:“我怎么了?”
周煦气得跳脚:“你都有未婚妻了,怎的还抢别个中意的姑娘?”急得口不择言:“再说朱姑娘这么漂亮,她定然不会想做妾的,你别打错了主意。”
卫灏凉凉扫了他一眼:“我几时说过要让朱姑娘做妾了?”
他宛如怀中抱着什么珍宝一般,稳稳往上走,急得周煦在身后嚷嚷:“你等等!既然你无此意,就让我来抱!”
卫灏冷笑:“你们军营里出来的,脑子里不知道装了多少脏东西,你觉得我会把她交给你?”
两人边斗嘴边出得底舱,一路上来之后,发现不知何时,外面竟已云收雨住,显出满天繁星。
朱维昌见到被卷,暗暗生恚,却又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卫灏怀里抱着人走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命休矣!
王婆子不积阴德的事情做多了,总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还苦苦央求:“大人,我只是个媒婆,可没做什么犯法的事情,还请大人放民妇归家。”
卫灏边走边下令:“此船主事涉命案,恐怕还不止一条。明日找人把船拖上岸彻底拆了,把底舱的密室拆下来,作为物证送去府衙,所有船员及媒婆朱维昌一干人等全部关押。”
赵闻被绑在船头,待见到卫大人抱着美人出舱的时刻,他心中暗骂王婆子,保媒也不长点心眼,这不是坑他吗?
他一个外地客商,跟本地官员抢女人,嫌命长么?
再想到密室里的血迹,恐惧涌上心头,有种说不出的窒息。
再说朱玉笙昏迷之后,在不知不觉间去外面转了一圈,再清醒之时天都亮了,且满脸冰水,脑子还是懵的。
她只觉得全身疲惫乏力,好像胳膊都软得抬不起来,勉强摸了一把脸,脑袋上方探出张熟悉的出尘面孔,顿时吓得直呼全名:“卫……卫灏?”震惊之下,连“大人”俩字都丢了,“你,你怎么在我房里?”
卫灏示意她:“你再细瞧瞧,这是谁的房间?”
青色的床帐,触手是丝滑的锦被,枕被之间有股似有若无的熟悉味道,她揉着脑袋坐了起来,陌生的摆设让她嘴巴大张:“这,这……”
卫灏心情很好。
朱大姑娘胆色过人,守灵还敢偷吃,上山去挖尸体认死人都没被吓到,好像时时戴着张面具,或谄媚或坚强,却难免失了可爱。
唯有此时,她一脸震惊迷惑的表情取悦了他。
他大马金刀坐在床前胡凳上,目光随着她的视线移动,还好心向她讲起房内摆设,好半天朱玉笙才回过神来:“我在大人房里?”
卫灏好心点头。
然后,朱大姑娘突发奇想,竟然冒出来一句:“我好端端在自己房里,喝了一杯茶就失去了意识。大人您想见我何必这么麻烦,还非要在我茶壶里下药,只消派人传个信,我定然一路小跑着过来见您!”
卫灏差点被气得从凳子上摔下来,指着她就要骂人:“你个没良心的丫头!”
朱玉笙自认为方才那两句话很能够表达自己对卫大人的敬重,谁知对方还不满意。不过她自认为善解人意,于是大度安抚:“大人别恼!我知道您听多了我的好话,但从不见我有实质性的感谢。”
她还有点羞赧:“我倒是想报答大人一二,可我自己也不宽裕,送您金银珠宝,恐有行贿之嫌;江州土特产也只适合临别送行,您不是任期还未满嘛,左右想想送什么都不合适,可不是我没心啊。”
卫灏深吸一口气,免得被这丫头气死。
他大半夜冒雨救人,还调兵封锁码头,闹得大张旗鼓,被周煦追着骂了一路,替卢相的孙女数落了一路负心汉,好不容易把人抱回来,还叫了大夫来瞧,只说是被人下了蒙汗药,药效过了自然就醒了。他这才去洗了个热水澡,巴巴在床边守到天亮。
操劳忙碌一夜,不曾合眼。
谁曾想这丫头睡得平稳舒适,好容易日头爬上来,她还未曾醒,着急之下他便倒了半盏冷茶泼到她脸上,谁知醒来就听到她胡说八道。
他是疯了不成?!
“你怎么就没想过以身相许呢?”卫大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哪还顾忌着什么世俗礼仪,剥下自己向来恪守的条条框框,毫不犹豫反刺了回去:“我瞧着你就不是真心感谢我!”
两人相处向来恪守规矩礼仪,况且卫大人一脸正人君子生人勿近的模样,于吴瑞雪的示好屡屡冷脸,瞧着高峻难近,不是个爱美色的。
谁曾想石破天惊,竟让他蹦出这么一句话。
朱玉笙吃惊之下,追问道:“大人难道半夜把我掳了来,就为了让我以身相许的?”卫大人也不是这样人呀!
她不相信。
两人到底相处数月,朱玉笙对他多少有些了解,于是半开玩笑道:“就算大人想让我以身相许,您也要明言才是,搞得这般吓人,半夜把我掳了来,怪吓人的。”
卫灏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嘀咕一句:“你才吓人!”拂袖出去了。
朱玉笙这才想起来,昨晚从茶园回来之时,便等着卫大人调兵抓捕朱维昌,方才竟忘了问他。
她起身下床,只觉得手足俱软,走两步还有点眩晕,正扶着桌子定神,房门再次被推开,她背对着房门,还当卫大人又回来了,笑谑道:“我现在不吓人了?”
“姑娘昨晚倒是真挺吓人的。”原来是卫灏身边的书僮潮生,还提着个五层朱漆食盒,放在桌上开始一样样摆饭:“昨晚我家主子把姑娘抱回来的时候,外面都闹翻天了。”
朱玉笙全然不知昨晚之事,听潮生所说,似乎内中另有隐情,不由奇道:“怎么闹翻天了?”
潮生也是听卢登讲述事情经过,还暗暗替朱玉笙捏了一把汗,遂把昨晚朱玉笙所遇惊险讲了一遍,感叹道:“亏得昨晚大人带兵去朱宅抓你叔父,否则肯定还不知道你失踪了。按照那姓赵的手下交待,要不是大人反应快派兵迅速,封锁了河道,他们恐怕昨晚就离开了江州码头,今日姑娘可就要在暗无天日的舱底密室醒来。”
朱玉笙:“……”
这是什么醒后恐怖故事?
她听得如在云端,还有点不真实感:“你是说,我叔父派人给我下了迷药?把我卖了两千两?”她想起自己敲诈朱维昌,对方痛快掏出两千两银票的样子,犹如吞了一颗臭鸡蛋,表情极度难看。
“可不是嘛。”潮生摆好了碗筷,另一名僮儿小五端着洗漱净面的水走进来,接口道:“我们听了都被吓出一身冷汗,卢大哥说周将军从密室出来之后,还差点吐了,里面都是血。”他小小年纪近来有向话唠发展的趋势:“也不知这姓赵的手上有多少条人命,光经王婆子之手咱们江州就有八名,恐怕都被扔进河里喂鱼了。”
潮生连忙制止:“小五,别乱说话,小心吓到姑娘。”
小五打开的话头子哪里刹得住,还笑嘻嘻道:“姑娘福大命大,遇难呈祥。咱们主子昨晚叫了大夫来,那大夫说药量太大,一时半会恐醒不过来,主子不还守了一夜嘛,生怕姑娘有什么差池,谢天谢地,姑娘安然无恙。”
他又愤愤骂:“那姓赵的黑了心肠的,姑娘的叔父也不是什么好人,为了银子竟要置亲侄女于死地——”
潮生横他一眼:“住口!”
小五察觉到自己说得过火,连忙道歉:“小的见到姑娘大安,心里开心才多说了两句,姑娘见谅。”
朱玉笙听了一耳朵,总算是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想起生气而去的卫灏,自己刚醒来的胡言乱语,内心隐隐有些崩溃。
——大人您倒是替自己辩解呀!
难道鼻子底下长的嘴巴是摆设?
心里不是不愧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