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大牢洞开,此刻牢房外面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后面还侍立着两列兵卒,见到卢登,领队的上前道:“大人,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卢登回头催促朱玉笙:“请上马车。”
碍于侍立的诸多兵卒在场,朱玉笙一肚子想要套近乎的话全咽了回去,只能自行爬上马车。
马车内里阔大,原本能容多人乘坐的马车里却堆叠着箱笼盒子满满当当,只能容一人下脚,看情形倒好似要将她远远送走。
朱玉笙贴着厢壁坐下,还未回神却已经启程。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哪里。
自重生之后,她无数次想象过自己将来的结局,还不顾一切攀附那位吴府假的表公子,只为了能避免重走流放之路。
现在吴家已经全部下狱,而她也终于不再重复上辈子的老路。
她悄悄掀起车帘,发现卢登骑马随行在侧,两列兵卒跟在马车后面随行,不知情 人见到,恐怕只会以为是哪家的官眷或者要员出行,而非吴家妇。
朱玉笙压低了声音问道:“大人要将我送去哪里?”
卢登道:“我家大人接到朝廷旨意,暂代刺史一职,因公务繁忙故而派小的来送姑娘回家。马车之内的箱笼都是姑娘房中衣衫首饰,属于姑娘自己的私财,与吴家贪污的财物无关,大人允许姑娘自行带走。”
幸福来得太突然,朱玉笙还有点傻傻的不敢相信。
“送……送我回家?”
“回哪个家?”
面对朱玉笙的接连发问,卢登也有点迷茫了:“姑娘除了城内五柳巷的朱家,难道……别处还有家?”
朱玉笙顿时有点尴尬:“这个……我一时未曾反应过来,让大人见笑了。”
她还以为自己要在牢房里住好几个月,再亲眼目睹一番那位大人审问吴家人的过程,遭许多罪才能有转机。
那人当时骑马入府拘拿人犯,面无表情从她面前走过的时候,她还当自己效力多时,到头来空忙一场呢。
卢登松了一口气:“我还当自己弄错了。既然没错,小人这就送姑娘回五柳巷。”
朱玉笙放下车窗帘子,一时兴奋的心脏狂跳,回家的愿望终于成真,看着满满当当的车厢,她才终于有了马上要回家的真实感。
她“嗷”的一嗓子,浑然忘了在车厢里,兴奋的猛站起来,又“唉呀”一声惨叫,捂着脑袋扑到了箱笼上,磕到膝盖更是惨叫一声。
卢登听着里面接二连三的动静,不用掀开车帘都能猜出里面的动静,心道朱玉笙怕是高兴傻了,遂压低了声音问:“朱姑娘,你怎么了?”
马车里的人似乎被他的问候给吓到了,里面的响动瞬间归于宁静,好一会儿帘子再次掀起,露出一张涨红的脸蛋,她尴尬解释:“我就是……一时高兴,一时高兴。”
卢登心道,你这恐怕是高兴太过,而非一时高兴吧。
当初卫灏曾让他去查过朱玉笙娘家的底细,知道她叔叔朱维昌吝啬,婶婶贾氏刻薄,母女二人在他们夫妇手里没少吃苦头。
即使是这样子的家,她能回去竟然都高兴成这样。
卢登心中对她颇为同情,想来比之被吴家牵连入狱流放,能够回到娘家也算得不错的结局,至少能过上平安的日子。
他想起卫灏的叮嘱:“朱氏回娘家之后,恐怕朱维昌夫妇不会对她有好脸色,你有时间照应着些。”
“姑娘就这般高兴?”
“高兴!特别高兴!”朱玉笙笑颜如花:“劳烦您回去替我向大人道谢,小女子感激大人对我网开一面,往后必在神灵面前替大人祷告,祝大人步步高升。”
帘子落下。
卢登:“……”
大人想听的,或许不是这样的感激之言。
不过让他庆幸的是,朱玉笙从头至尾都没有表现对自家大人的觊觎留恋,甚至连攀附也没有,唯有干净利落的斩断吴家的一切过往,欣喜的奔向新的生活样子。
他想,朱氏真是难得脑筋清楚的女子。
不过片刻,朱玉笙再次揭起帘子,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问出了困扰她两辈子的问题,也是上辈子吴家女眷心中的谜团。
“请问——你家大人的名讳?往后我要为恩人祈福,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恐怕到了菩萨面前,都不知如何张口。”
总不能张嘴说那位大人。
菩萨管世间千万信众,谁知道是哪位大人。
卢登被她逗乐:“朱姑娘不必客气,我家大人姓卫,单字一个灏。”
“多谢。”朱玉笙调皮一笑:“我记住了。”
马车缓缓前行,帘子再次放下,朱玉笙靠着车壁坐稳,听得外面马蹄声声,以及兵卒整齐的脚步声,内心前所未有的轻松快意。
压抑数月的头顶乌云散去,当马车停在五柳巷朱家门口,她缓缓下车叩门,里面传出个沙哑的声音:“谁呀?”
她语调轻快:“唐伯,我回来了。”
里面的老仆颤颤微微将门打开一条缝,撞见一张熟悉的笑脸,顿时吓到魂飞魄散,“砰”的一声砸上门,连滚带爬往里跑,边跑边喊:“大姑娘死不瞑目,还魂回来了……”
一时之间,朱家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有人惊叫,有人跑动,还有东西掉落砸到人的声音。
过得许久,终于有人及远而近,拉开了大门,迎面撞上笑意盈面的朱玉笙,似乎颇为吃惊:“朱玉笙——”似乎只是为了确定她是死是活。
朱玉笙笑意轻快,对上中年富态男人,笑着打招呼:“叔父,让您失望了,侄女我又回来了。”
中年富态男人正是朱玉笙的叔叔朱维昌,他没好气道:“我还以为你死在牢里了!”
朱玉笙如同将军披上了铠甲,瞬间便进入了战斗状态:“叔叔这么疼我,我哪能随便死在牢里呢?总要回来跟叔叔讨点卖我的银子花花不是?”
卢登:“……”
这两人瞧来真不似亲叔姪,倒好似一对仇人。
不提银子还好,一提银子朱维昌便跟炸了毛的猫一般要跳起来:“你说什么银子?谁卖你了?明明是一桩好亲事,都怨你自己没福气——”
他话未说完,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他,有人气喘吁吁从内院直冲了过来,跑得都快断气了,却如同逃命般不顾一切,冲过来一把推开了站在门口的他,将朱玉笙紧紧搂入怀中,恨不得嵌进自己身体,才敢放声大哭:“我苦命的女儿啊……”
朱玉笙被勒得差点喘不上气来,连忙去扯徐氏的胳膊:“娘,快松松手,我要被勒死了。”
朱维昌差被摔个屁股蹲,尴尬起身,这才注意到朱玉笙身后的马车,以及陪同的身穿铠甲腰佩长剑的年轻男子,还有两列随行护卫,让他将一肚子火压了回去,忙忙陪笑:“大人这是——”
卢登道:“奉我家大人之命,送朱姑娘回家。车上还有姑娘的箱笼,麻烦朱二爷派人引路,我好带人抬过去。”
朱维昌这辈子都与当官无缘,故而格外畏惧迷恋权势,但凡衙门里的小吏说话,在他这里都比平头百姓管用。
他点头哈腰亲自引路:“大人这边请。”
卢登带人将车上箱笼送去朱玉笙母女的居处,环顾那小小厢房,心中难免感慨朱玉笙的困顿,却也不再多言,无视了跟前跟后试图打听消息的朱维昌,向她告辞。
“朱姑娘保重!”
“多谢!”
车队来去匆匆,送回朱玉笙,犹如在一处宁静的湖面丢下一块石头,炸出了水草之中隐藏的诸多游鱼,贾氏带着她所生的两女一子也赶了过来,尖利的声音几乎要把房顶掀了。
“朱玉笙,你又惹了什么祸?听说吴刺史全家都下了大狱,连府里的奴仆,城里店铺里的管事都没逃掉,你不会是想害死我们大家吧?”
朱玉笙听到这把久违的尖刻的嗓音,心里却涌起前所未有的喜悦,甚至还恶意怂恿:“婶子,我就是赶紧跑回来给您报信的,咱们全家都受吴家案件的牵连,恐怕都要被抓了,您赶紧收拾行李咱们一起逃命吧?”
贾宜兰惊恐的扯住了朱维昌的袖子:“老爷,咱们赶紧逃吧!”又忍不住埋怨丈夫:“当初是你非要跟吴家结亲。”
朱维昌气得恨不得缝上妻子的嘴巴,把这聒噪的声音隔绝开来:“闭嘴吧你!”
他一发怒,贾氏立刻便吓到不敢再发出声音。
朱玉笙一张俏脸早都憋红了,见婶娘被叔叔训了,顿时捂着肚子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婶子,您还真是听风就是雨哈哈哈哈……”
贾氏:“……”
朱维昌:“……”
唯有徐氏担惊受怕数月,一朝听闻刺史府众人全都被锁拿入狱,当时便被吓到晕厥,刚刚才苏醒,正闹着要去官衙打听消息,被贾氏身边的婆子拦着不肯放人,听到门房说朱玉笙回魂,也不管是人是鬼便往前院跑。
无论女儿是生是死,她都顾不得了。
此刻见她能说能笑,还有体温,搂着她哭得更凶了:“你吓死娘了……”
朱玉笙在心里叹一口气,叔叔吝啬贪财,婶娘尖酸刻薄,纵然这样难相处的家人,却也总比死在流放之地的好。
新生活正在眼前缓缓展开,这一辈子,她绝不会再束手无策,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