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江州刺史府内张灯结彩,宾朋满座,众人举杯齐贺刺史大人长子新婚之喜。
洞房之内,新娘子的盖头刚刚揭起来,凑热闹的女眷们赞不绝口,夸新娘子容貌美丽万中无一,夸新娘子嫁进了刺史府便是掉进了福窝窝,翁姑慈祥和蔼,手足和睦友爱……夸到新郎却卡壳了。
朱玉笙低垂着头,假装羞涩,内心无不嘲讽这些人的言不由衷。
新郎吴安久病卧床,眼窝深陷,面如金纸,即使满屋喜庆的红色都不能遮住他面皮之下泛出的死气,被两名妙龄丫环半扶半抱靠着被垛坐着,说不得下一刻便要倒下,瞧来很是揪心。
但凡疼女儿的人家,谁家会逼女儿嫁个行将就木的病秧子?
新娘子朱玉笙昨夜在闺房床上惊醒,在一片漆黑之中猛然坐起,隔着帘幔听得房内有婆子酣睡的呼噜声,另有两名守在床尾的婆子听得床帐之内的动静,立时追问:“大姑娘可要喝水?”
朱玉笙有一刻的恍惚,摸着额头惊出的冷汗,还有手底下喧软蓬松的被褥,好半天回不了神。
任是谁前一刻在流放的湿瘴之地饱受病痛折腾,在冰冷坚硬的床板之上辗转反侧不能安睡,打个盹的功夫,醒来便睡在未嫁的闺房之内,恐怕也要被惊到。
所幸她这几年尝尽颠沛流离之苦,凡事忍耐已成习惯,倒也能暂时按捺下惊诧之意,回想自己死前的最后时光,总算明白自己必是没能等来大赦,抱憾而亡,睁开眼睛便重生回到了十七岁出嫁前夜。
前世朱玉笙因八字相合被叔父朱维昌强逼嫁入刺史府,头一回听到冲喜之说,瞪着叔父那张精于算计的脸,险险没吐出一口唾沫,恨不得淹死这位唯利是图的叔父。不为别的,只为着刺史府的高额聘礼落袋,便能富了他的私房,却毁了她余生幸福。
她当时不过十七岁小娘子,年纪阅历全在那里,反抗的手段也很幼稚,据理力争毫无用处;上吊割腕也无法打动爱财如命,心坚如铁的叔父。
朱维昌为着刺史府的聘礼,勒令家中几个干粗使活计的婆子日夜贴身看管侄女,免得她伤到自己,到时卖相不好看,引起刺史府的不满,甚至还推着孀居的长嫂徐氏来劝。
徐氏柔弱了一辈子,当妻子时温柔贤淑以夫为纲,后来寡居跟着小叔子过活,也是百般忍耐,从无反抗之意,还极力约束女儿言行,力求乖巧顺从,讨叔婶欢喜。
她时常垂泪自省:“我大约是上辈子罪孽深重,才有了这辈子的苦楚,盼着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事事顺遂。”
人只有今生无望,才会把希望寄托在来生。
徐氏听从小叔子之意来劝女儿,左一句:“婚姻大事,总要听从长辈之意。你父亲走得早,论理也该听你叔父的。”右一句:“那刺史府也是个好地方,富贵锦绣。长公子虽有些小病,想来也不打紧,将养着也能过活。再说若非病着,断然不会娶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儿。”
朱玉笙原本便不愤叔父对母女俩多年压榨,闻听此言大恨:“你一辈子都被朱家人拿捏,连我也要逼进火坑不成?叔父若宽厚,于我的婚事上头存了善念,替我好好择一户人家,夫婿康健,我自不会拒绝。可他原就是为着银钱,却要断送我的一生。你既说那是个锦绣窝,谁愿嫁谁嫁,我可不嫁!”
少女凛然拒绝,态度强硬:“若刺史府非要我冲喜,那就抬着我的尸体送过去吧!”
那时候她天真无知,不知人心险恶。
朱维昌亲自来与她说:“你若是老实嫁去刺史府,我便替你娘在族里过继个儿子为她养老。若是弄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我也不能保证你娘有好日子过。或是嫁个癞痢头,或是嫁个爱喝酒打人的老光棍。你总是你娘亲生,还是为她的后半生多想想吧!”
徐氏也哀哀哭求:“笙儿,我不曾为朱家开枝散叶,只生了你一个女儿,你总不能不顾为娘的死活吧?你就嫁去刺史府,权当救娘一命了!”
十七岁的朱玉笙不敢置信亲娘竟伙同叔父如此要挟于她,心中不由万般绝望,一字一顿道:“我是您亲生,您既然执意如此,权当舍了我这条命来报答您的生养之恩。此后女儿在刺史府是死是活,与您概无干系,您就当从来未曾生养过我罢了!”
徐氏万料不到一桩婚事,竟让女儿生出绝决之意。
她平生止此一女,又秉性柔弱,夫亡之后被婆家磋磨多年,原以为女儿是唯一的指靠,刺史府权柄赫赫,往后母女俩也算有了荫庇,谁知女儿竟有此诛心之语。
但她总觉得女儿不会狠心至斯,先假意答应再说:“只要你嫁进刺史府过得好,娘就算是死了也甘愿!”
上辈子朱玉笙满心不忿之下嫁去刺史府,此后颠沛流离,受尽苦楚,一颗心硬成了石头,最终还是不甘的死在了流放之地。
万不曾料到,重活一回,她竟又回到了当年冲喜前夜,再次踏入上辈子的老路,重听洞房之内这些恭维之言,如吞陈年馊饭,恶心反胃,止不住的想吐。
喜嬷嬷见新娘子发怔,将合卺酒塞到她手中之时,催促二人饮酒。
朱玉笙昨晚思来想去,在朱家断无逃离的可能,唯有入了刺史府从长计议,这才重披嫁衣,再入洞房,见机而行。
她心中存了事,面上却依旧是一副新娘子怕羞的模样,眉眼低垂,饮酒的同时眼角余光却时刻关注着新郎的动静。
果然,吴安一杯合卺酒下肚,紧跟着面色骤变,紧抿着唇面色涨红,似要呕吐,她下意识举袖来挡,察觉到自己的突兀,又借着回递酒杯的功夫,侧身去躲。
房内许多亲友原本是来凑热闹添喜气的,瞧见他这副模样顿时被吓到,还未来得及作声之际,忽见得他猛然喷出一大口血,恰喷在新娘子后背肩上,随朝后倒了下去。
“大公子——”
喜嬷嬷尖叫一声,洞房之内顷刻间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