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周末严少煊带许念去家里的山庄散散心,顺便接着宋今禾一起去了。
云衔山庄,坐落在几座山的山脚,古韵禅意,分梅兰竹菊四个院,杂花生树,鸟鸣林幽,曲曲折折的溪水淙淙流淌,泠泠作响;远处的山峦叠嶂,其下还有万壑争流。有一片平坦开阔的草地,在这秋天仍带绿意,星星点点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群山莽莽,山间白云缭绕,像千百年不曾消散过那样漂浮着,墨黑丛林隐于其后,明净苍穹悬于其上。
东面的山一片火红,满山的枫叶在这个时节红得似火,被深秋温柔而萧瑟的风簌簌带落,很快在地下积了一层,看去就如霜红的地毡地毡尽出,远远的看去山顶上有一处仿若宫殿的建筑。
听说山顶上是一座寺,长秋寺,很灵。
隔天宋今禾就计划着去了,一则想爬一下山,满山的枫叶煞是好看,想观赏一下;二则是想去寺里看看是否像众人说的那么灵。
许念运动细胞为零,看着那么高的山、那么长的台阶就摆手,严少煊想跟她单独待一会儿,自然不会告诉她山的另一面有公路可以开车上去,只是在宋今禾出门的时候悄悄派了张车打算送她到山顶,但她没坐车,还是自己走了上去。
满山的红枫随着风而摇曳,沙沙作响,青石铺就的台阶,长满了积岁的苔藓,细雨还有伶仃的枫叶落在上面,萧索的潮湿更添几分诗意。
她并不着急,慢慢拾阶而上,到达长秋寺前已经是三小时之后了。
雄伟的大门,门前的落叶被扫至两旁堆积着,那映在树丛中的寺院,杏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金黄的参天古银杏,都沐浴在玫瑰红的晚霞之中,落日余晖,金光像是最昂贵的云锦金线,织成了温柔美丽的景色。
她闻到风的味道,还有那萦绕在风中的檀香,以及耳畔萦绕的梵音。
走到寺院院中央,有一棵古银杏树,据传是唐代时期种下的距今已有千百年,而此时,其正溢彩流金,在阳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尽显古刹神韵。
寺里人很少,寂静的空气中,几只鸟儿唱歌,听着就十分悠然,时不时有僧人路过,向宋今禾行礼示意之后就转身忙自己的事了。
闭眼跪在殿前,鼻尖萦绕着香火味,耳边是僧人念着经文,她突然觉得心里异常的平静,她求得很少,身边的人喜乐安康,他也喜乐安康就好。
睁眼,暮钟敲响,寺里回荡着清澈的钟声,顷刻间,天降大雨。
并没有打雷,只是无尽的雨水簌簌落下,寺庙在雨中安静祥和的伫立在山顶。
这场雨一下就是几个小时,拦住了宋今禾下山的去路。
许念担心的打电话来:“都怪严少煊,他如果早说可以开车上去,我们三个一起上去也不至于就你一个人困在那,现在上山的路已经被封了怎么办。”
“没事啦,我在寺里吃过斋饭了,师父也给我安排好禅房了,你不要担心。”宋今禾拿着手机四处转转,展示给许念看。
看着她有吃有喝还有住处也就放心了,挂了视频电话就转头锤了严少煊几下,他拉住她的手连忙投降:“宝贝对不起嘛,因为我的私心让今禾一个人滞留山上。但你放心,寺里的环境很不错,僧人会好好照顾她的,我们家的人偶尔也会在那住下的。”
夜幕降临,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宋今禾躺在床上听着雨声,一时不能入睡。
“哗喇——”
一声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传来,宋今禾起身走到门边看去,只看见对面的禅房门开着,没有开灯,什么都看不清,一个僧人面带忧色的从里面走出来再轻轻关上门。
刚刚吃斋饭的时候,滞留在寺里的几个香客宋今禾都看见了,对面这间禅房并没有人出来,她原以为是没有人住的。
几分钟后,僧人敲响她的房门:“叨扰姑娘了,隔壁禅房的先生因雨气引起旧疾复发,不知您有没有止痛药施以援手?”
原来刚刚茶盏打碎的声音是因为旧疾疼痛所致,宋今禾因为有痛经的毛病所以随身携带止痛药,没想到这回竟也为别人派上用场。
夜深了,宋今禾安然入睡,不知怎么梦里又梦到他了,不过这次却不一样,这次她不再以第三视角看着小时候的自己和他,而是只看见了他一个人的背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随着一阵清风吹来,雾气吹散,他的背影变得十分清晰,她一步步靠近,微微颤颤的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她生怕这个梦散了,几乎是摒住了呼吸,几秒过后,他慢慢转身,入目的是十年前那个雨夜看见的面庞,军人干净利落的短发,一身简单的黑色徒步服,身姿高挺,面如冠玉,一双黑眸深邃温润如水,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她。
一切梦氤氲在雨夜里,所有的模糊不清随着山雾飘渺,晨曦照透每一丝雾气,点亮整个天空。
睁开眼醒来时,雨已经停了,外面天光大亮。
推开门,银杏叶掉落满地,铺在树下的每一块砖,古朴的寺庙和千年的古树,还有梵音阵阵,突然觉得一切祥和又浪漫。
随意坐在台阶上拿出随身携带的画本和画笔动了起来,洒扫庭除的小僧看见她在此作画,找来了之前美术生们来此写生留下的画板和画架。
她就静静的坐在院中作画,偶尔有一片叶子翩跹落下,像一只蝴蝶在空中跳舞,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清新。
“吱呀——”一声开门声在这宁静的寺中尤为明显。
她不禁停下笔,抬头看向对面的禅房。
“哒——”先是一根简朴优雅的黑色拐杖伸出门外,随后是颀长英挺的身影,待看清他的脸时,她突然定住。
就这么猝不及防的,那张朝思暮想的脸闯入她的视线。
一切发生的这样突然和意外,她幻想过无数次再次遇见他的场景,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她也不知如何应对,她觉得应该是个梦,但他又是那么的清晰可见,那么生动,一步一步的从对面走来。
那一瞬间,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叫恍如隔世,翻过岁月和时间的流动,记忆中的他和面前这个儒雅温润的男人再次重叠,过去的画面如洪水猛兽朝她汹涌而来。
他拄着拐杖慢慢走下台阶后停住脚步,漫不经心的抬头,视线就这样和宋今禾的视线碰在一起。
她觉得周遭一切都是静止的,什么词汇都无法描述这种心情,只觉得须臾间,天地皆非,万物皆空。
一阵风袭来,吹落无数的银杏叶,顷刻间,像下了一场金黄色的雪,他们两个就在这场落叶雪中面对面的站着,静静的,谁也没说话。
树叶上的雨水滴落,一股凉意在她的额头散开,她才如梦初醒,再看去时他已经收回视线,他的眼神跟看一个路人无异。
十年,这十年可以改变的、忘记的东西太多了,他早已忘记在那个雨夜依偎在她怀里的女孩,只有宋今禾记了他十年。
宋今禾怔怔的站在那,想跟他说句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走进一个身着黑色西服的男子恭敬的在他面前停下:“严总,董事们已经在公司等您了。”
他点了点头提步向门外走去。
一时间宋今禾急了,向前走去,不注意踢翻了脚边清洗画笔的小桶,撞到了面前的画板,霎时间,水顺着台阶流淌下,像藏不住的心事,倒下的画板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乱七八糟的场面活像她的心。
两人的视线看向这边,她顿时觉得狼狈不堪,手足无措的收拾残局。
他向黑色西服的男子低语了几句,就走了出去。
黑色西服的男子走过来跟她说:“小姐,我们严总让我感谢您昨晚施药援手。如果您现在要下山,不介意的话可以与我们一同。”
车里。
和他一左一右坐在后排,他一上车就闭目养神,宋今禾就一直没能开口说话,只能偷偷的看着他。
他的样子没什么变化,但是不在是当年的寸头,养长了头发,肤色也白了许多,身上是岁月的沉淀,更成熟了,气质没有十年前那么温柔了,更多的是凌厉和压迫感。
她用目光一点一点的描绘他,他面带疲色,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想到昨夜他旧疾疼得打碎茶盏,许是彻夜难眠,愧疚和自责漫上心头。
这些年的每一个雨天他是怎么忍过疼痛的。
她低着头想了很久,想不到。只是想到这些年的自己快乐成长,活在所有人的爱当中,一切她想要的都有,在那场意外中她没受到什么伤害,而他却顶着因她而受到的伤害过了十年,她不敢想象这十年他是怎么过的,那种负罪感像潮水一样快要淹没她了。
再抬头看向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睁眼了,猝不及防的和他对视。
……
想要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最终只是红着眼睛问他:“先生,我叫宋今禾,‘去年禾,今岁麦’的‘今禾’,你叫什么名字?”
声线,竟然有些颤抖。记挂了几千个日夜、画过成百上千次、梦过无数个夜晚的人,此刻就坐在面前,她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是想问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没想到她注视了自己那么久会问出这个,平时身边的人不是叫他“严总”就是要他名片的人,这样倒是出乎意料。
“严既清。”
他的声线不复从前的温软,但仍旧清润,音色低沉醇厚,像早春的溪涧般清冽,又若雨后山林的清新。
严既清,原来你叫严既清。
不用问他是哪个字,在心中就自动想到这几个字,他的名字应当如同他这个人一般。
生怕她又唐突的问出什么问题冒犯到严总,助理连忙开口跟宋今禾说话。
“宋小姐,需要送您到哪呢?”
“山脚就行。”
“山脚离市区还很远,您确定?”
“嗯,我住在云衔山庄。”
这句落下,倒是让严既清和助理的目光同时看向她。
严既清仔细看了看她,想起来之前在芝兰堂见过她,是严少煊的朋友。
下了车以后,宋今禾站在风中目送他离去,心里空落落的。
“今禾?你怎么从我小叔的车上下来?”严少煊和许念正好出门要去接她,却在门口遇上了。
“小叔?”许念满头雾水。
“可不嘛,刚走那张是我小叔严既清的车。”
怪不得刚刚说住在云衔山庄,助理会突然看向他,住在严家的山庄,他们肯定都想到了她是严少煊的朋友。
宋今禾突然想到,她和许念去吃饭,在芝兰堂和严少煊偶遇那次,他说他和长辈一起来吃饭。
原来她真的没看错,那个背影就是他,原来她之前就见到他了。
回到房间以后,她激动的跟许念说着她和他重逢了。
“念念,你知道吗?严既清就是我要找的人。”
“啊?真的假的?”许念眼睛瞪得像个铜铃好半天才消化完这个信息,“哇塞,真的好不容易啊,能再遇到就算了,居然还是严少煊的小叔,这缘分也是没谁了。”
许念说起今天早上在长秋寺中,古树下,漫天银杏叶落下的时候与他重逢的场景,提起在雨夜碰巧带了止疼药给他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眼睛就染上了水雾,在说出来的时候竟带了哽咽:“他…原来他当年伤的很重很重,现在走路都是拄着拐杖…”
五味杂陈情绪在此刻全部涌上心头,与他重逢的喜悦,为他的而心疼自责,有愧疚和负罪,这么多的情绪极致的拉扯着她,心中十分憋闷,眼睛酸涩。
许念或许也没想到这样的严重,愣了一下。
“昨晚下雨他旧疾发作,疼到打碎了茶盏,他应该是意气风发的走路的,而不是拄着拐杖,都是因为我,怪我……”她哽咽的说完这些话,胸腔像是被一只手紧紧箍住,痛得不能呼吸,泪水止不住的流出。
许念听完她这番话大致明白了她心中的自责和内疚,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安慰道:“不怪你,不怪你,怎么会怪你呢?我们禾禾也是受害者啊,错的是那些恶人。”抬起手轻轻摩挲她的背,抚慰她心中的难过,“你不是跟我说他让你把一切不好的都忘了,幸福快乐的活着吗?你做到了啊,他怎么会怪你呢。”
抱住许念,头埋在她的怀中小声啜泣:“可是念念…我是快乐的活着的,他快乐吗?我一想到这十年他是怎么过的就觉得愧疚。不该这样的,他替我承受着这一切,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外面突然暴雨如注,风驰电掣,原来难过的时候,天空都挂着泪水,泪流在心里,大雨滂沱,哪来的一阵凄楚滴得人这般惨戚。
许念从来没见过宋今禾那么难过的样子,只能更紧的抱住她:“没事的没事的,你现在知道了不是吗?他现在就你身边了不是吗?”
就一直这样陪着她坐了很久,知道她哭累了沉沉睡去,连在睡梦中都皱着眉。
灰色的烟雾模糊了遥远的回忆,所有的一切再较得失就都失去了意义,世界上那些隐隐绰绰的温柔和善意,就像亘古不变的星辰,人还是原来的人,河还是原来的河,哪怕再来一次,命运的选择和齿轮还是一样的。
在宋今禾眼里,那就像是一场救赎,他走向她的第一步,便觉得是受神的眷顾,让她免于灾与暗,独属她的纪念归零重始,像是一颗最明亮的星星一朝击中月亮,坠落在她的怀中。
日光归拢月光,恶人在湿漉漉的夜晚原型毕露,他本无辜无罪无过,只心善借来月亮石照拂她,却从此淋湿了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