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修一听到仆从传来的话,便立刻告假匆匆赶回了府中。
这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从芙娘确诊之时开始,他就万分小心,日日告诫府中上下要伺候好她,甚至连名字都开始拟了。
结果这才多久,就出了这样的事!
他一进玉鸾院,便看到了对峙的两方,温北璇面如白纸,自己母亲更是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阿修!”看到他回来,孟夫人心中更是酸便楚,眼睛也湿了,以帕掩面道,“你进去看看芙娘吧,这苦命的孩子……”
她的阿修成亲这么多年,眼见着终于要做爹了,谁知道父子无缘。芙娘还跌得那样惨重,依着府医的意思,只怕落下了病根,把人害成这样,她焉不胆寒心惊?
早知道就不应该迎这个祸星过门!
孟玉修拍了拍母亲的肩膀以作安慰,连忙进去看人,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芙娘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从来笑意温柔的脸如枯木一般,毫无生机,见他来了也没什么反应,只睁着空洞的眼睛安静流泪。
“芙娘……”见到她变成这样,孟玉修也十分不忍,握住了她的手,“你现在感觉如何了?”
“公子,”芙娘双眼无神,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呢喃道,“我好疼啊……我好疼……”
“别怕,别怕,会好起来的。”
“我刚刚做梦,梦到他哭着问我,为什么不要他了。”芙娘回握住他,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呼吸都因为急促的哭泣而艰难起来,“公子!芙娘求您替他主持公道!”
孟玉修望着她发红的眼睛,叹了口气:“生产之事多有意外,芙娘,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
“公子不肯信我吗!”一向淑雅的女子眼中含恨,声音凄厉起来,“芙娘只恨自己,今日不该贸然打搅郡主,可这孩子以后也是要喊郡主母亲的,她……她怎能如此……”
芙娘说不下去,失声痛哭起来。
孟玉修走出来时,脸色更加难看了。他将约柳和小喜的说辞又听了一遍。
“公子,芙夫人摔倒的地方有苔痕水渍。”护卫将事发之处又检查了一下,跟孟玉修细细禀告,“只是那个地方背阴,不容易看到苔痕。”
孟玉修:“芙夫人就算要请安,在屋中请安便是,为什么亲身走到了假山?”
众皆默然。
一片窒息的宁静中,温北璇开口道:“那时我在假山石下默琴谱,芙娘看见,便主动走过来的。”
孟夫人尖声质问:“你知道她有身子,还让她往假山那条又湿又滑的小路走!”
南枝:“孟夫人慎言,是芙娘主动过来的,可不是长姐命她过来!再者,难道还要长姐起身相迎她不成吗?既然是小路湿滑,可见确实只是意外,怎么能听这丫鬟一面之词就给长姐泼脏水?”
真是可笑,孟府这些人凭什么会觉得,长姐会把一个姬妾放在心里,还费心思去害她?
温北璇被这些恶意的目光团团围住,只觉得头晕目眩,嗓子干哑,她瞥了眼孟玉修的表情,心中冰凉。
“何况,长姐根本没有理由害这个孩子!”
“没有理由?”孟家女眷冷笑,“小郡主,咱们都是女人家,那点心思谁不清楚呢?谁能真正心无芥蒂地让别人先于自己生下孩儿?”
“——我能。”温北璇打断了她的话,“从始至终,我都希望这个孩子能生下来,因为……”
每多说一个字,她的脸就苍白一分,“因为我从来都没打算自己生。”
“……”孟夫人僵硬地看着她,又看向了目光沉下来的儿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打算生……这些年你——”
她原以为是郡主体质不易怀胎,加上夫妻二人不亲近,所以四年来都没有动静。可温北璇这番话的意思却是:从始至终,她根本就不愿意给孟氏延续后代,甚至是故意避开了夫君,故意不和他同房。
之前她要给阿修纳妾的时候,阿修还总是劝她,说郡主还年轻再等等,不用这么着急。
她心头火起。
等什么等?等了这么多年,这女人竟然是故意耽搁他,想让他断子绝孙!
怒气冲顶,她的身子晃了晃,吓得几个儿媳连忙扶住了她。
“母亲今日过于忧怒,对身体不好。”良久,孟玉修开口,声音淡然语气却强势,“这件事是儿院里的,儿来解决就好。
来人,请夫人回房休息。府医把芙娘安置到她自己院中,好生照料,一应药材补品不须吝惜……嘉元殿下也回吧。”
“——阿修!”孟夫人恨然地剜了一眼沉默的温北璇,不满意儿子的回避,“今天这件事,必须说清楚了,郡主……”
“母亲,”孟玉修一抬手,几个丫鬟只好听命地将老夫人搀扶离开,“回吧。”
南枝担心地看了眼长姐,见她勉强一笑,对自己摇了摇头,只好也离开了。
孟玉修既然明说了是他自己院子的事,连孟夫人都不许插手,她一个小姨子怎么还好留下来,只能看看他要如何决断再做打算了。
四下一片寂静,唯有窗外夏蝉鸣响不绝。
孟玉修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负在身后的手掌紧攥成拳,青筋尽露,可见他的内心并不似他刚刚劝走母亲时的语气一样淡定。
“我……此事到底是发生在玉鸾院的,芙娘身体若受了影响,我会让人从京城送来最好的药给她调养,或者哪家有易生养的女娘愿意送来孟府,我也会让约柳去打听清楚。或者你有什么其他让我弥补她的条件,也可以提……”
听到她这番长篇大论,孟玉修反而笑出声来。
“阿璇,原来你是真心这么打算的。”
失去芙娘的孩子已经够让他恼火的了,但他恼火的却不是温北璇,只因心知她根本不会做出推人小产的恶毒事,而是恼火自己这个乌烟瘴气的后院。
更让他又一步齿冷的,是她刚刚的话。
这些天的渐入佳境,他还以为她已经被自己打动,开始试着接受他。
原来都是假的。
太累了。
“我——”
温北璇变了脸色,腕子却被他死死捏住,他的脸上仍是一惯的温文尔雅,眼里却含了陌生的戾气。
“孟玉修!你放开我……”直到此时,温北璇才觉出骇然来,正要躲避,却被他毫不怜惜地抓着手惯到榻上。
“你说要补偿,好啊。”孟玉修再无一丝笑意,凛然地打量着她挣扎的仓皇模样,长久以来的疲倦,反反复复的失望,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疏解的地方。
“我没了一个孩子,你补偿我一个,不是正好?”
裂帛声刺耳如斯,他报复般地赏玩着从她身上蔓延开的绝望气息。那些壁立的冰冷屏障,终于被他无情地摧毁,露出脆弱的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