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穿着普通下人的衣服,然而走路的姿势,明显是习武之人才有的。
这艘画舫由邵霁租赁下,又请了许多贵人,为了安全着想,安排武功高强的护卫混进下人里暗中保护,是非常司空见惯的事情。
但是南枝自来敏锐,只是一瞥,便觉得这个人的行踪鬼鬼祟祟,十分可疑。
她立即摘下了发上的步摇,和手腕上的饰品,轻轻把它们放到了熟睡的邱筝年的床边,防止它们发出声音暴露了自己,轻盈地跳到了舱室。
那人和另外一个同样下人打扮的人汇合在杂物间外,却没有说话,擦肩而过时各自向对方打了一个手势,迅捷地离开了。
南枝躲在酒缸的后面,只露出一双冷静的眼睛,袖口之下,寒光隐隐。
这群人来自何处,他们想趁机做什么?
画舫最华贵的内室里,温越躺在了乌木床上,双眼闭合,神情安宁,仿佛已经陷入了睡梦之中。
梦里的画面一开始是漆黑的,随后又变得璀璨绚烂。
温越抬起头来,只见天上开始下起了金色的雨。
雨水落到他的身上,浮起一粒粒灼伤的气泡,血肉被腐蚀得面目全非,深可见骨,大块大块的皮肤随着金水的浸泡,糜烂溶化,从他身上剥落下来,他却没有感到一丝疼痛。
天倒了过来,陡峭的山峰从天幕垂落而下,好像神明拔出来的利刃,要斩裂这虚妄的人间。
他是一具枯骨,被悬在了倒挂的峰顶,头颅下是湍急的河流。
无数人的尸体被急流冲刷着,堆积成河底的淤泥,腐烂的手们抓住了他的衣角和头发,把他往下拉。
温越陷入这光怪陆离又仿佛警示的梦境中,无法醒来。
内室里,清冽的酒香不知从何处散开,盈满了整间屋子。一簇温柔的火舌撕咬着垂下的帘幕,浸润到铺陈的酒液里,张牙舞爪起来。
“——走水了!走水了!”
舫外一阵喧嚣。
一个丫鬟拎着铜灯巡房时不甚打翻了酒壶,又摔了一跤,而这画舫通身木质,极易燃烧,火苗很快爬上了檩条,又往四方蹿了过去。
天边红如烙铁,整座湖面仿佛都跟着燃了起来。
“快去扑火!”
卲霁正睡得迷迷糊糊,被吵闹声惊醒,闻言只觉得被一桶凉水浇到了头顶,一股脑爬起来,拿起外套便往门外冲。
门没有被推开,从外面被锁上了。
“贵年?贵年!”
没有人应声。
卲霁的心沉了下去。
仓房里,南枝身形如梭,柔韧腰肢翻成一个奇异的角度,躲开了那个其貌不扬的假下人的一击,顺势横臂箍住了对方的胳膊。
骨节断裂的声音在黑暗里惊心动魄,令人齿寒。
南枝眼睛也没眨一下,卸下对方的手臂,便顺着这个动作将掌下细小的利刃钉入了对方掌心,整个人伏在了对方背部,借力锁死了他的动作。
不轨之徒从紧咬的牙间溢出一声难以抑制的痛苦呻吟。
“说,你是谁派来的?要做什么?”南枝凑到他的耳边,声音冷酷。
“钉雪折花刀?”那人睁大了眼睛,“你,你和无忧谷什么关系——啊——”
“无忧谷”三个字一出,南枝手下薄刃直接送进了他的咽喉。
一刀毙命。
南枝扔下这具尸体,右手微微发抖。
她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退了一步,原本安定的心跳此时才剧烈跳动起来。手上满是粘稠温热的液体,腥锈味直冲脑门,熏得她双腿禁不住有些软。
她杀人了!
南枝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片刻之后,历来的冷静缜密又重新占据了一片混乱的大脑。
无忧谷,是她娘亲的师门。
此人来历不明,意图诡秘,还看穿了她武功的来历,绝对不能留。
舱外传来了此起彼伏救火的呼唤声,混杂着哭泣和凌乱的脚步。
出事了?起火了?
来不及胆战心惊,南枝爬上了轩窗往外望去,只见到处都是火光,甚至已经有火势蔓延到这头来了。
有人蓄意纵火,是想趁乱做什么?卲霁呢?怎么还不出面控制局势?
南枝当机立断,搬起那具尸体往火焰中抛去。
如果扔进河底,只怕今夜出事过后大理寺会派人去河里打捞尸体,让仵作检查尸身上的伤口,她不能冒这个险。
浓烟爬进了轩窗,整个狭小的空间里温度很快上来了。南枝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想到卫夫人教过自己的话,打湿了巾帕捂住口鼻,敏捷地翻出了仓房。
荀励安是整座画舫里最德高望重的,事情一出,便立刻安排起人手救火。小厮丫鬟们连忙搬着水去扑灭火势,护卫们也急匆匆地赶去客房救起被火困住的书生清客们。
邱筝年拾起床边南枝留下的钗环首饰,大觉不妙,心急如焚地跑了出来。
“荀老!还请立刻派人传话给艄公,下令对方赶紧把船开往河岸!”
邱筝年的话提醒了荀励安,他连忙安排下去,谁知道却看到传话之人面色张黄,踉跄着哭道:“荀老!不好了!艄公——艄公被人杀了!”
众人哗然。
荀励安眼前一阵眩晕,年迈的身体晃了晃,幸而被李举人扶住了。
“快、快派人保护郡王殿下!”
这不可能是意外走水,这是有人纵火,想伺机对恪郡王不利!
内室外,奉礼肃然地拦在房门前,拔出腰间的长剑,与人缠斗起来。剑光闪烁,铮鸣之声不绝于耳。对方的动作密不透风,黏黏糊糊,如同一只难缠的乌贼,缠得他动作也沉重起来。每一发攻击都像是打在水面上,被缓慢地消解开。
奉礼施展不开剑术,只能尽力拦住此人。
他虽然习武的天分不如奉善,更擅长医术,但功夫在温越的五部暗卫里也算佼佼者,鲜少遇到这样难缠的对手,眉头不由得越皱越紧。
此人并非武功多么绝顶盖世,而是路数恰好与他相克。
幕后操纵之人,分明是十分了解奉礼的武艺风格,所以才会以柔克刚,特意派了这个人来专门对付奉礼。
就在奉礼被人缠住之时,另外两道黑影趁机破开了内室的窗户,跳了进去。
“主子!”奉礼脸上一贯的淡然冷漠也不由得裂开了。
刺客手拿利刃,来势汹汹地疾步飞入卧房,看见床上陷入荒诞梦境,沉睡不醒的俊美男子,互相使了个眼色。
刹那间,两道寒光便挟着戾气,以不死不休之势,往温越的咽喉和胸口刺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