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侯世子擦了擦眼泪,又朝着温越拜了拜。
“不过,承恩侯遗书上说自己有负皇恩,御下不严,越倒是确实有所耳闻。”
温越避开了对方这一拜,“听说每次有外地的客商地主上京,都免不了去承恩侯府孝敬一趟。举国上下皆知陛下对贵妃的盛宠,夏家出入往来,俨然以‘国舅家’自居。
连乡野老农都知道,陛下为贵妃修建翊霞宫,派人从南海北川寻找奇珍异宝。夏家借此事,也捞了不少了吧?”
温越朝着绍永帝一礼,“陛下宠爱贵妃,圣眷浓厚,是陛下情深。但承恩侯府,未免也太恃宠而骄,不知收敛了吧?如此张扬,坏得可是陛下的声名。”
“……”众臣面面相觑。
世子可真会说笑,咱这位陛下的声名还用得着坏吗?
承恩侯世子的表情也有点维持不住了。
他就知道,当着温越的面,纵然陛下那关已经过了,此事也不可能就这么轻轻放下。
“就说此事吧,听闻那丁家女,就是承恩侯当年仗着权势强抢的。若不是他当日为非作歹,埋下了祸根,又怎么有今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绍永帝爱听这话,也拍了拍玉几,肯定道:“承恩侯府仗着朕的偏宠,就如此嚣张跋扈,实在有负‘承恩’二字,死有余辜!”
承恩侯世子立刻又把头深深叩下,谦卑虔诚道:“陛下和殿下说的是!小臣谨遵教诲,一定洗心革面,管束府中上下,痛改前非!”
“世子承诺得倒是好听。”温越才不吃这套。
承恩侯世子暗暗捏了捏拳头,在心里骂了一句,抬起头,表情十分诚恳:“前非已经犯下,小臣惶恐,不敢奢求陛下原谅。”
顶着温越冷淡的目光,他有些不甘心地咽了咽口水,还是尽量语气荣幸地说出了下半句话,“……唯有散尽家财,以薄资充盈国库,造福朝廷来赎罪,以此彰显我承恩侯府悔改的决心。”
很好,孺子可教也。
温越心中点了点头。
想要我同意把事情了结在丁家头上,也行。只是你承恩侯府总得掏出点更大的诚意吧?承恩侯的一条命,对他来说可一文不值。
绍永帝闻言也十分高兴,嘉许地瞥了一眼温越。
这件事终于落下了帷幕,三司众人到底还是长舒了一口气。
尤其是周文诫,之前杨经栩擅作主张跑去邡州闹了个 天翻地覆,把事情硬是从宜王府扯到了宫里的九皇子这边,急得他这些天又掉了好几根头发。
好在承恩侯府倒是快刀斩乱麻,这事情最后若真是再往上走定了案,他们这些经手的,最后肯定还是惹一身骚。
承恩侯世子倒是很有眼色,没几日就凑了个吉利数,给国库救了好一场急。喜的绍永帝大手一挥,把他“世子”二字直接摘了,让他接了亡父的爵位,还说这个儿子比老子更配得上这“承恩”二字。
“一个空头侯爵,换这么多银子,陛下倒是不亏。”
百鲜阁最上层的隐秘雅间里,户部尚书徐弼倒了一杯茶,敬给了自己面前的人,“好在解了国库的燃眉之急,学生倒也能轻松一阵子了。前些日子陛下骂我骂得那叫一个狠啊。”
凤阁右相戚慎接过了那杯茶,靠在锦榻上,沉吟了片刻,方道,“听说陛下批了雍州军费的折子?”
“是啊,此番温越受了莫大的委屈,又是因为他让步,换来了承恩侯府散财,国库才能填补上,陛下有心补偿,就同意了。”
雍州受了这么大的雪灾,边哨所损毁严重,但是皇帝对北定军心怀不满,始终不肯批下这笔额外的军饷。而温越却一直主张尽量拨款,并派人去雍州,一边修护,一边督察。爷孙相持了许久,都不肯让步,这也是皇帝对温越发作的导火索之一。
“那温越官复原职了吗?”
“没有。”徐弼亦是奇怪,“陛下本来有意让他继续回度支司,还想给他升个职做弥补,结果他给拒了!还咳嗽地十分厉害,说忙了许多年,如今父王也回京,想再歇一阵子。”
歇一阵子?这是这个人该说的话吗?徐弼听到后简直怀疑自己这位在户部给他添了四年堵的“下属”,被什么精怪附身了。温越自从在户部任职后,哪天不是第一个点卯,最后一个离开,休沐都带着文书回府,他这个户部尚书有时候看了都觉得羞愧。
结果他这次歇上瘾了,还要继续歇?
那也挺好,他恨不得给这位爷夹道相送,最好送出去以后真得就别回来了!
“难不成,他还在生陛下的气?”徐弼倒抽一口气。
世子真不是平常人,居然真敢给皇帝撂脸子赌气的吗?
“宜王下个月就正式受封了,温越这是有意退让。”戚慎摇了摇头,“也是先给皇帝表个态,让皇帝安心。”
徐弼沉思,“可是以宜王的资质,温越能放心让他出头?”
“那就不是我们该担心的事了,宜王没有温越那么棘手,于我们而言反而是好事。”戚慎忽而想起一事,“对了,陛下批了北定军的军饷,自然也会派户部的人去雍州督察,派了谁?”
“晏崇钧。”徐弼叹了口气,“这一位,最近在户部可不得了。他之前不显山不露水,但十分扎实。温越停职这段日子,户部焦头烂额,我也有心无力。好在有这么一位帮手,做事十分麻利老道,让我轻松许多,是个良才。”
“广陵侯?”
广陵侯府一派一直中立,算是个清贵的帝党,广陵侯的亲弟也在十二卫的龙武军为皇帝效命。皇帝派他去雍州,似乎很合理,戚慎忖度。
只是,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
固平山之事,真得就是承恩侯鬼迷心窍,刺杀宜王,又陷害温越,最后为了保住夏氏,闭口不认,以一己之死了结此案吗?
“我觉得不对劲。”
宜王府的车架辚辚驶过了太明街。车里的南枝伸出纤纤一指,将竹帘拉开一角,瞥了眼车外避开行车道的行人,又望回身旁,忍不住道。
温越端坐正中,微阖美目休憩,听到她此话笑了笑,“怎么不对劲?我是第一次带你出来逛吗?”
“世子,你最近怎么还这么闲?”
“不是和你说过了?本世子现在辞了户部的职,赋闲在家。”
“因为父王?”
“是,也不全是,这些年树敌太多,我累了,也怕啊。”温越煞有介事道,“户部尚书徐老头,天天看着我,眼神跟要吃了我似的,我才不伺候他呢,让别的冤大头伺候。”
南枝略有所思。
自从她来了京城,第一面就和世子坦言效忠后,世子也确实没有把她的话当作小女孩的戏言,而是认真以待。
于是从清理王府后院,管理账簿,到进宫面见贵妃,结交贤妃,再到帮助筝年姐姐,以及与梁京贵女们结交,她都不遗余力地按照之前答应的,注意背后暗藏的讯息,和世子互通有无,把事情尽力往对王府有利的方向引。
而世子,每一次也都尽可能地给予了她点拨,帮助,依靠,信任。在景明院和藏书阁时,奉善奉礼给世子传讯汇报,甚至也没有避开她。
所以这么久以来,她对前朝之事,不敢说深谙熟虑,但也不是最开始的一头雾水了。
世子在户部经营这么多年,不可能没有埋下人手。如今一朝抽身,并不是真得退出棋局,而是从明面,转到了暗地。
一来稳了皇帝的心,不至于让宜王府父子同朝,风头过甚;二来不用像之前一样夹在皇帝和六族之间,做得罪人的靶子。
“这替您伺候徐老头的冤大头,其实是伺候您的吧?”南枝托了托腮,斜看向他。
温越听她也跟着喊起“徐老头”,有些忍俊不禁,最终只是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嘘,别管他们,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有什么事,到那儿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