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越从旧事中醒来,有些恍然地望向了房顶,好一会儿眼神才清明起来。
又做梦了,难得梦见几年前那些事,还不是以魑魅魍魉缠身袭来终止,他有些回味地搓了搓自己的手指。
而是阿枝。
那时候温禧如临大敌,恨不得全府的人呼吸都别发出声音,生怕皇帝的目光投到他身上。
连他病了,也不肯让太医瞧一瞧。
他这个父王啊,当时其实是真得生出了,干脆让他随谢妃病死的心吧。只是这个向来窝囊柔顺的废物,狠不下心肠亲自动手,但还是选择关禁王府,等着老天把他的命收回去。
这样,宜王府就干干净净,和谢氏没有干系了。
仿佛他当初能安然地离开皇宫,能早早封爵,能快活地做这么多年闲王,都不是因为谢氏的护持呢。
若不是祖母未雨绸缪,早早地把懂医术的奉礼放在他身边,他或许就真得挺不过去了。
府里人人都对他避之不及,一向爱贴着他的廷弟,也被平妃管束起来,不许靠近景明院半步。只有那个不被别人注意的小姑娘,趁着天黑偷偷钻进来,亲手给他喂粥喂药,给他换了半宿的帕子。
又在他彻底醒过来之前,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也许护着宜王府,也并非都是出于自保的意图,至少她和廷弟,他是真心想要护住的。
只是……温越摸了摸心口,那点儿时的温暖藏在这里,发酵这么多年,再面对这个从垂髫女童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是否已经发生了什么变化。
这变化好像从母妃告诉他,阿枝不是温禧的女儿时,就埋下了根,不知不觉间,破土而出成了悸动。
不可以。
温越的脸色冷凝下来。
阿枝活一日,就一日都是宜王府的五小姐,他的庶妹。嘉元县主的封号都是他求来的……他怎么能生出这种背逆人伦的念头。
她把自己当亲哥哥敬爱,他竟然喝了点酒,就如此想入非非,又与禽兽何异?
阿枝转年就要及笄,眼见着就会像西瑶一样相看人家。他作为哥哥,只能站在身后,好好替她甄选佳婿,做她的倚靠,却绝对没有资格站在她的身边。
何况那晏临章……温越忽而觉得心上涌上一阵酸意,涩得他直苦到了舌尖。
广陵侯府清贵,家风正明,小侯爷晏崇钧如今已经投靠了他。晏氏兄弟的人品他心中有数,府里没有什么乌七八糟的事,老侯爷和老夫人性情也慈爱温善。
若南枝真得和晏临章……这不是一桩对她极好的姻缘吗?
眼前闪过了上巳节那日看到的一幕,和风细雨里,锦服少年一脸赧然地举起袖子,把少女拢在身下挡雨。金童玉女,情投意合,只有突兀打扰闯入画面的他,是多余的。
那时候他以为,是身为兄长看到妹妹被觊觎,才生出了不快。直到今日才明白,当时幼稚地效仿晏临章遮雨,还当着他的面为阿枝擦脸,一举一动,都是嫉妒。
嫉妒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爱慕她,追求她,红着脸被人打趣。
一声长长的喟叹,消散在不为人知的夜里。
几日后,一队风尘仆仆的卫兵,驾着上好的贡马,自黄山青水间亟亟而过。为首的骑士“吁”了一声,停下了步程,从腰间取下了水囊,往渴得冒烟的嗓子里灌去。
身旁的副官环望着四周,以马鞭指了指路边丛生的杂草,那里立着一块界碑,上书“邡州”二字。
“少卿大人!前方就是邡州境内,往前过了此山,东行百里就是眉乡!”
杨经栩解了渴,让手下人先原地休整一会儿,用些饭食,这才下了马,展开副官递上的與图,露出了一丝冷笑。
他们都被骗了。
什么黄州逆犯命案,什么腿上的“戚”家,一切都是故弄玄虚罢了!目的就是为了吸引住大理寺的注意力,让三司把兵力都放在这桩案子上,顺着幕后人的意,查到宜王府身上。
可是这根本就是个烟雾弹,让因为没有头绪,焦头烂额的周文诫,为了不被皇帝责罚,自发地把两件事,变成一件事,好尽快了结。
直到他又翻看起诏狱那些关押了许久的流匪的生平,又在狱卒送饭时,不自觉走到死牢里,听到那起流匪的哀求声,醍醐灌顶。
一个人的生平来历,是可以伪造的,但他的真正经历,会刻在他的一举一动中,有时候,想掩盖也掩盖不全。
这些流匪说是澹州叛军,中途入伙之人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可是他在隔壁枯坐了一天,亲自盯紧了他们,终于发现有一人的口音,很特别。
虽然他受审时伪装成澹州口音伪装得到位,但经历了这么多天,以为尘埃落定,又不知道隔墙有耳,未免心生懈怠,终于露了马脚。
这是邡州眉乡的口音。
而绍永帝派龙武卫接头的原本地点,就在邡州。
他们围绕着黄州澹州甚至那三人的家乡劳心劳力,查了许久,偏偏忽略了,还有个因为旨意变了,于是躲过是非的邡州。
大理寺和刑部中一定有对方的人,才能一直推着他们这样走,也许是一叶障目,也许根本是一丘之貉。未免打草惊蛇,他这次行动只带了一部分大理寺的人,剩余的都是杨家的人手。
好得很,他就不信,他亲自来了这儿,掘地三尺,还不能挖出这些日子里,邡州埋着的破绽来!
杨经栩在千里之外的邡州吃沙子,他的莫逆之交邵小爷,却在京城的销金窟里,软玉温香,醉生梦死,好不快意。
“邵公子——您都好久没来看荷衣了——”
“来,喝了这一杯,我们姐妹们才能消气!”
“好好好,”邵霁一掌摸上贴过来的嫩生生的玉臂,指尖像是勾弹琴弦一般地撩动起来,嘴唇凑过去一仰而尽,“好酒!”又往那姑娘的脸上香了一口,总算见那故作生气的小娘子,眉开眼笑起来。
“邵小爷好生偏心,难道只有秋兰姐姐的酒才是香的吗?”
“你若是亲口喂我,那自然也是香的……”
“哎呀——”
解春风的妈妈花想容,倚靠在门口,见这年轻公子被莺莺燕燕们围成一团,似笑非笑地盯着。
邵霁见到她,脸上的急色之容敛去,推开了又一杯递过来的醇酒:“姑娘们行行好,爷是来找你们妈妈的,若再喝误了事,你们妈妈恼了罚起来,岂不是教我心疼?”
诸位女娘们对视一眼,看到了门口的女子,连忙后退开来,自觉地行礼告退了。
“怪我来得太早了,打扰了邵小爷。”花想容是个三十余岁的女子,却依旧袅娜多姿,精致的面庞风情万种,烟视媚行。
“你又拿我打趣儿,”邵霁自己斟起一壶茶,给自己满上,又给她倒了一杯,娴熟自然的模样,仿佛他不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之子,对方也不是个极微极贱的青楼老鸨,“你楼里的姑娘们,各个都有五百年的道行,我可不敢招惹。
说罢,特意喊我来,有什么好事,我还等着过会儿去看看我可怜的表弟呢,长话短说。”
花想容拍了拍手:“好,闲言少叙。听说邵氏以前在江南做过妆粉香脂的生意?”
“嗯,不错,可惜后来我们本家因为我娘北迁了。留在南方的旁支不济事,生意渐渐做不过别人。”邵霁慢慢品着茗茶,“我爹在北方站住了脚,又把主要营生放到了别的上面,这一项就算是弃了。”
“那敢情好,你上次欠我的人情,可以还了。”
“怎么?看上了邵氏的胭脂?东西应该还是有的,大不了我派人送来,想要多少随便你列。”
“我像是缺胭脂的样子吗?”花想容凑到他跟前,用手指点了下他的额头,“我缺的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