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季铭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伊俏和祝辰星在一起了,当初他们三人一起从市六中考入 H 大,虽然都在不同的专业班级,但也是难得的老校友,所以干什么、去哪儿基本都是三人成团。
直到有一天季铭忽然意识到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间远远大于他们仨,而祝辰星和伊俏在一起的时间也远远多于他和伊俏。他看到祝辰星帮伊俏去水房打开水,两人一起去食堂、去图书馆,祝辰星还经常给伊俏带早餐。他承认也是自己对伊俏照顾太少的缘故,他进入 H 大以来,基本都是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精力都用在专业学术、论文答辩上,所以当他得知伊俏移情别恋后,并没有半点怨恨,相反他还有一点点愧疚,他认为都是自己对伊俏照顾不够造成的,他把一切过错和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对于两人的关系,祝辰星也供认不讳,他找到季铭向他探明“朋友妻可不可以欺”,季铭涩涩地苦笑了一下以“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物”来回表。于是,季铭就这样被两人抛弃了。
九月的天气从季节上来说已是属于秋天了,可是气温似乎还停留在夏季里,也可能是源于义城这座城市地理位置特征的原因吧。
季铭打了一会球已是大汗淋漓,他退出球场,躲到旁边的综合大楼阴影里的大台阶上坐下。这有两三层楼高的多级大台阶,一下子将视野拉大,季铭大口大口灌下半瓶矿泉水,全身的毛孔一下子都被打开,清风灌入畅通无阻,浑身的血液也都如江水向东海奔腾而去,这是剧烈运动后的大汗淋漓和筋疲力尽换来的快感。
季铭对着球场上还在挥洒汗水的同学发着愣,到处都是太阳的光芒,这耀眼的光亮将这世界照得锃锃亮,迷惘像地面上的影子虚无缥缈,连烦恼都照得透明,强光刺着眼睑让你无法真切地看清楚这世间的模样。
一阵风吹过,季铭的目光投进了身边的综合大楼里的一间教室,隔着大大的蓝色的玻璃幕墙,季铭清晰地看见有一只受伤了的天鹅躺在地上,那是一个穿着白色芭蕾舞裙的女孩正坐在地板上做拉伸,但她漫不经心的动作和她空洞的目光,更像是在休息的档儿想了一出心事。
这间教室比季铭现在坐的位置所处的视线稍微低一点,所以季铭用微微略带点居高临下的视角将这间教室看的仔仔细细,倘若那扇玻璃幕墙完全不具备隔音效果的话,季铭都能听见女孩的叹息声。那只忧郁的白天鹅是因为落了单找不到同伴,还是因为丢失了爱人?天鹅不是世间对爱情最忠诚最专一的动物吗?终生只一伴侣,所以应该不是因为失去爱人的吧?
蓝色的玻璃幕墙将空间映的忧郁、暗淡,这格调正衬托出一只白天鹅搁浅在一湾幽静的湖水里,季铭看的出神,他在一个沉闷的秋日观看了一出舞剧《天鹅湖》。
心事想完,女孩稍微抖擞了下精神,起身跳了几个连续性转体动作,依然还蕴藏着一丝丝漫不经心,可能是这沉闷的秋日的缘故,可能是室外的阳光太过于艳丽的缘故,也可能是那个坐在台阶上偷看的少年不是她的爱人的缘故。哦,不对,都不对,宽敞空荡的大厅已被中央空调时时刻刻置换走了沉闷的空气,那蓝色的玻璃幕墙也将艳阳遮挡了三分光芒,她也并不知道此时墙外还有个看她的少年郎。
她抖动着的纤细手臂像阿尔卑斯山绵延起伏的雪峰,她柔软富有弹力的脚尖美得像白玉兰的花蕾,那白玉似的花苞却倔强地带着一丝丝幽怨,一不小心就将心底的幽怨在花蒂处生成了一颗朱砂痣。
季铭注意到了女孩的脚踝处有一块刺青,像一朵玫瑰,也像是一朵莲花,在他眼底盛开,在他心上开出,美得惊艳。
艳阳已经不再那么娇艳,世界也终将迎来黑暗,只是这黄昏美妙得不可描绘,那绿茵场上奔跑的青春,那晚风里飞扬的长发,季铭只稍稍那么一东张西望,就望见了那对美丽的身影,伊俏抱着课本,祝辰星两手插兜,两人并肩缓慢地行走着,他们似乎正在讨论着什么有趣的话题,时不时引来伊俏侧着脸看向他微笑,又时不时弯腰大笑。
愉悦轻松的相处才是正确的,何必寻个人吵吵闹闹怄着气?可是他跟在姐姐的身后闹着情绪生着气好像也是开心的。姐姐,他此时此刻又开始想念他的姐姐了,那个倔强冷漠傻气的姐姐,在异乡的菁菁校园是否也同他此时这般独自一人赞叹“暗香浮动月黄昏”的美景?
他急切地想念,他要给姐姐写信,就写这秋日,写这晚风,写这一季的思念。
他拿出一沓精美的信纸,都是在文具精品店用心挑选的,不是花里胡哨的颜色和图案,而是淡雅清素的青绿,要么透着竹叶图案的背景要么是印着荷的底色,他知道姐姐喜欢这些。
他在图书馆寻得一安静的角落,将书本堆放在一边,铺开信纸,力透纸背。他的文学水平并不很高深,但却因发自肺腑的情愫也能词句悠扬婉转。邻座的女孩如同他般奋笔疾书,却是心浮气躁,不断揉出一个个纸团弃在桌角边,季铭不自觉望向她,林黛玉般的侧颜清澈如水,心里却生出个史湘云来,女孩始终不曾抬首,只全神贯注在她的一页纸上。
女孩揉完了她所有的纸张,依然没能发泄完她心底的情绪,她恼人的情绪无处涂鸦终于使她抬起头来,无聊地开始东张西望,她也只是稍稍一东张西望就望见了季铭,那真是一个林妹妹啊!女孩望了季铭一小会,居然就起身走了过来,季铭的心开始“怦怦”起来。
“学弟,借我几张稿纸呗。”她不说话的时候是林黛玉,一说话又成了史湘云。
季铭抬起头,林妹妹那如水的容颜正一脸愁非愁、泪非泪望着他。借,当然愿意借,只是为何她一张口就称呼他为“学弟”?难道他看上去真的很少年吗?他还没有褪去“大一新生”的气质吗?
季铭拿着那沓信纸寻思着扯下多少给她较为合适,要不是刚才看到她揉出去那么多团团,他完全愿意把一整沓都借给她,送给她也行。
“哎呀,别撕了,都借我吧!都借我才好还你,撕下个一两张我还不好意思还你。”女孩说着一把就夺去了季铭手中的信笺。她刚才说话的语调还是带点林妹妹的腔调的,可是这从别人手里夺纸的动作又是个史湘云。
季铭一时觉得可爱忍不住笑着点点头:“没关系,你都拿去吧。”
“你是几年级的哪个专业的?明晚还来这里么?明晚我还你一本。”
“我是大二英语系,一本信笺而已。”
“哈,那你还真是我学弟,我是你大四英语系学姐,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说着就主动拿起季铭放在桌上的借书证看去。
果然要称呼季铭学弟,除了大四的学长们谁敢这么自信在校园随行遇见称学弟?
“你明晚再过来我还你。”女孩说完就转身回向自己的座位了,
季铭盯着她的背影看去,在她准备坐下的一瞬间,他看到了从她的裙摆下露出的玉藕似的脚踝处有一块刺青,这回季铭看清楚了,那是一朵荷,淡粉色的荷花并着一支才露尖尖角的小荷。
她就是那只白天鹅。
第二天,季铭早早来到图书馆,选了同处一位置,他信守承诺,但是他信守什么承诺呢?难道是为等那一沓信笺?他知道他绝不是等她能够还他的一沓信笺。可是,女孩失约了,季铭等到图书馆快要关门了也没等到女孩。倘若把信笺换作是钱的话,是不是可以算是“卷财而逃”“畏罪而跑”?一沓信笺而已,难道真的要去较劲?
季铭总还是有些失落的,但他知道他绝不是因为借出去的一沓信笺没有得到归还而失落。
第三天,女孩依然没有再来图书馆。一本信笺而已,谁会放在心上?世间终是简单容易的事不会放在心上,看来那女孩之前说的对,“要借就借一整本,借个几张都不好意思还”。但一整本信笺也重大不到哪去,倘若还念念不忘定是矫情。季铭没有再挨到图书馆关门,他提前走出图书馆,在月下的校园里游离,一棵棵高大的白玉兰在身边站成恋人的影子,操场上还有奔跑的声音,抬首望天,此时,天上的明月美得出奇,彩云追着月儿跑,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长圆”。可恨这样的月下校园却要孤孤单单一个人。
季铭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栋综合大楼前,从半地下的那层算起,那天他看见的那间大教室应该是三楼,此时,那间教室正亮着灯。他信步踏上大台阶,走上昔日的下午所坐的位置,那间大教室里果然有几个女孩子在操练,可是她们并不是白天鹅,季铭也没有看到白天鹅女孩。
这一日,季铭从校外回来,刚到校门口就被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叫住了。
“学弟,麻烦帮个忙!”身旁有个女孩从出租车里钻出来朝季铭叫喊道。午后的校门口门可罗雀,不用怀疑,季铭就知道是在叫他,他转身望去,正是那个白天鹅女孩。
“呀,是你呀,学弟。我们又见面了。”女孩也认出了季铭,热情地向季铭打招呼。她在校门口碰到一面之缘的季铭,表现出了“他乡遇知己”的喜悦。
“哎呀,忘了,上次借你一本信笺还没还你呢!”
“一本信笺而已,学姐不必放心上。”季铭只觉得他这个债主比债务人更是尴尬,他也口是心非起来,明明已存心上很挂念,还叫人不要放心上。
学姐微微一笑,拉开出租车后车门,后座上放了一个很大的纸箱,她让季铭帮忙搬一下,然后她又从后备箱里拖出一个行李箱。
“麻烦帮我搬到综合大楼吧!”女孩自己拖起行李箱。
于是,季铭抱着大纸箱就跟在这个漂亮的学姐身后向学校综合大楼走去,实话说大纸箱并不沉,只是占空间,对男孩子来说小菜一碟,只是搬运过程有点略挡视线,季铭按女孩指示将东西搬运到了综合大楼三楼的舞蹈教室,舞蹈教室宽敞明明,此时空无一人。
“这些是我们准备元旦晚会节目用的东西。”女孩也放下行李箱。
“学姐,你跳芭蕾啊!”
“是呀,我正为今年的元旦晚会编排一支舞呢,明年我就要毕业了,就要离开这个校园了,这是我们最后一个元旦晚会。”女孩说着露出一丝不舍。
“那真是幸运,元旦的时候可以看到学姐的舞蹈。”
女孩注意到了季铭的兔牙不禁一笑:“对了,你叫季铭是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天晚上在图书馆她看过季铭的借书证。
“是呀,学姐,我们是同一个系的。”
“嗯嗯,记得。我叫陈菟,别人都叫我菟菟,你就叫我菟菟吧。”
“菟菟——菟菟学姐。”季铭有些不好意思,还是补了个后缀“学姐”称呼。那个菟菟女孩望着竟有些脸红的季铭倒是爽朗地想笑。
“走,学姐请你去喝点东西吧。看来我没时间记得去买信笺还你了,就请你喝杯咖啡吧。”
“啊,不用。”季铭受宠若惊。
“你帮我搬了这么多东西,请你喝点东西也是应该的。走吧。”
季铭不好推辞,还是被菟菟学姐给领了去,他这个小白兔今天遇到兔子女王大人了,他的乖戾又得以依附了。
菟菟学姐给他点了拿铁,他们坐在大玻璃窗前就愉快地畅谈了一个下午,学姐告诉他,她正在为自己将要在校园度过的最后一个元旦晚会编排舞蹈,编排的舞蹈叫做《莲》。
“莲?就像你脚踝上的刺青。”
“对,莲花,步步生莲,莲花打开。我最喜欢的就是莲花了。”
季铭想起席慕蓉的那首《莲的心事》:“无缘的你啊,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多少有点遗憾和凄美,可这本就是个美丽而又遗憾的世界。
一个如莲花般的女孩,一个有着林黛玉容颜和才情的女孩,一个有着史湘云豪气爽朗性格的女孩,就坐在他的对面正与他对晤,就坐在云翳还不曾亲临的下午的时光里。